作品第一辑

作者: 2016年11月16日17:23 浏览:905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卡尔·马克思奔跑
 
 
异议分子卡尔·马克思奔跑
沿着铁路线向着巴黎向着布鲁塞尔奔跑
沿着海岸线向着伦敦大英博物馆奔跑
他身上的犹太人摩西和亚伯拉罕跟他一道奔跑
他身上的希腊人柏拉图和伊壁鸠鲁跟他一道奔跑
他身上的德国人黑格尔和费尔巴哈跟他一道奔跑
异议分子卡尔·马克思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
普鲁士书报检查官在后紧紧追赶
俄罗斯外交官在后紧紧追赶
法兰西秘密警察在后紧紧追赶
英国便衣在图书馆探了探脑袋
我们让他发文章
我们让他演讲
现在卡尔·马克思很安静
只在书本里闹革命
一个美丽的新天新地新人类
 
异见分子托洛茨基奔跑
沿着公路线向着阿拉木图向着土耳其奔跑
沿着海岸线向着挪威向着墨西哥奔跑
他身上的犹太人耶稣基督和使徒保罗跟他一道奔跑
他身上的德国人马克思和恩格斯跟他一道奔跑
他身上的俄国人列宁和普列汉诺夫跟他一道奔跑
异见分子托洛茨基气喘吁吁地奔跑
他亲手创建的红军在后紧紧追赶
约·维·斯大林同志的卫士在后紧紧追赶
内务部人员在后紧紧追赶
社会主义深入资本主义内部追赶
当他在海外奔跑
他从红色乌托邦的圣像中消失
他从与列宁的合影中消失
他从与斯大林的合影中消失
他身边的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消失
布哈林李可夫拉可夫斯基雅戈尔消失
不断革命
不断消失
斧头举起镰刀举起锤子举起无声手枪举起
消声器消灭了扬声器
托洛茨基安静地躺下象一个孩子在睡
代表们举手吧一致通过没有异议
 
                 2010-6-27
 
 
洗鱼
 
 
我洗一条买回来的鲫鱼
它被开膛破了肚
它的脑髓被挖走了
它的腮被挖走了
现在
它柔软的肠被掏空了
它鼓胀的鳔被掏空了
它的鱼子被掏空了
经过一番冲洗
留下一个美丽的空洞
把它放进盘子
竟然还能跳动
从案板跳到地板
一团痉挛的电流
用手把它捡起来
它张开嘴唇
O,轻微的一声
 
马琳娜
一个鱼一般沉默的女人
多年前被一场爱情挖空
她再不会感到头疼
她再不会感到心痛
她的灵魂
是一个美丽的空洞
马琳娜
当陌生人的双手把她爱抚
她的身体如洗过的鱼扭动
象一声无言的
S,作为多年之前波涛的回声
 
                      2009-2-28
 
 
一棵树本身
 
 
胡塞尔以为
当他距离一棵树半公尺
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半天
他是在回到一棵树本身
他看到了暗黑的树皮及其褶皱
他看到了三片叶子掉下来
还顺便看到了阳光逐渐变弱
以及几滴稀稀拉拉的雨点
可是如果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还是没有看到树本身
 
毕加索
走到胡塞尔旁边
他拿出画笔
他画出了树皮及其褶皱
接着他垂下眼光
画出了树根
接着他抬起头
画出了叶子、天空和一只鸽子
毕加索回到一棵树本身了吗?
树不说话
树枝一动不动
毕加索摇了摇头
他走到树的侧面和后面
他在原来的画面上
画上了侧面和后面
以及三个眼睛
一个鼻子
那还是一棵树吗?
看起来象三棵树挤在了一棵树上
 
达利
刚被达达酒馆踢出来
被超现实打昏了头
他夺走毕加索的画笔
来到树的对面
他画了一截树干
上面站着一个胡塞尔
他画了一截树枝
下面吊着一个毕加索
他画了一截树根巴洛克的圆柱空间
其间一条蛇蜿蜒起伏地纠缠
蛇身上戴着一只打折的劳力士手表
达利说
达,达,达
这就是一棵树
回到实事本身
 
                      2008-10-15
 
 
十九世纪
 
 
             一
 
一个漆黑的黑人,穿着白衬衣走在黑夜里。
他的眼睛看见河流闪着星辰的微光。
 
一个白人扛着猎枪,他的皮肤冒出缕缕青烟,
在惊恐到来之前,他的影子爬上树枝环顾。
 
哎,一个瞬间被一幅油画拿下,从窗口望出去
野兽如今多么散漫,在某个国家森林公园。
 
            二
 
一个皇帝夜半起来小便,看着天狼星,瑟瑟发抖。
远处的棒槌峰斜立,他想起床上的妃子,微觉温暖。
 
一个宫廷画师彻夜不眠,如何在绢纸上画出明暗?
如何画出凹凸不平的扁脸?他迷路了,忘记了告解。
 
如今他一生的技艺要浓缩在一幅画里完成:
三百个人物等着从他手下出生,但不是上帝的子民。
 
            三
 
我们的船以蒸汽为动力,锅炉工的黄脸冒出油脂。
从每一个舷窗望出去,都是一幅绝妙的海岛图,象复眼。
 
这个国家象一个梦在沉睡,而我们绕着一个汽泡在前进。
在望远镜里她远远地出现了,而她从来没有看见我们。
 
我知道,我是蚀刻师,坐在波涛上画着我的风景画:
一艘炮舰,挂满上世纪的帆,但一百个眼睛里都伸出了大炮。
 
            四
 
一个秃了顶的老哲学家,通过螺旋型的梯子登上了阳台。
他端起伽利略镜片,看见月球的表面正在下雨,溅起皇冠。
 
站在山巅他发现自己多么地爱人类,并且想着向火星移民。
阵阵松风怒号,天使退潮了,他的自我意识是宇宙的中心。
 
他被误认作一个诗人,在漩涡状的星空下,发出尖叫。
这尖叫被认为很尖锐,星星象钉子一样颤抖着,穿透了画布。
 
              五
 
一个穿长靴的牧师沾满泥浆,边走边思考三位如何一体。
一张人皮摊开飘成旗帜,旗杆上的人头说着单音节的部落语。
 
一群淘金者拖着猪尾巴蹲在河边。黄色雾就这样弥漫开了吗?
低戴卷帽的牛仔夹紧马肚,空空的山谷里,响起酷酷的枪声。
 
窗景如画,看得见车头的浓烟。而站在山顶的写生者看见,
一列火车与河水平行,出没于群山。太阳西下,小镇伸出巴掌。
 
              六
 
那是令我伤心恸绝的时刻,我想阻止它的到来,但是无能为力。
我是空白的幽灵,而它是必然的火车,它的臂膀是钢和铁。
 
我跟不上故乡的语言了,虽然我学会了八门外语。
我象约拿那样推托了上帝托付给我的使命,虽然我为皇上尽了职。
 
我的耐心失去了它的目的,而成了习惯,成了一个楷模。
我戴着长翎帽,踮在墓碑上,看着我来不及画下的大火烧毁园林。
 
             七
 
一个诗人好端端地被疯狂攫取,他在塔楼上写下诗篇,无人能懂。
一个古典学家看完希腊悲剧后也疯掉了,日蚀刺瞎了他的眼睛。
 
一个小说家被闪电击中,舌头状的虚无把他舔走了。
一群年轻的诗人从一个海走到另一个海,被波涛卷走,消失了。
 
我先画下贝壳的褶皱和光滑的女神,一只手捂着私处。
我画出她茫然空洞的眼神,跟文艺复兴的女神相似,但趋于抽象。
 
             八
 
一个金石学家敲击铜鼎,辨音和它的颜色,并它内面的古文。
他小小的园林狭长而柔弱,有春光、女儿和纤尘。
 
一个儒生说话急切,象着了火,他刚刚从南方海边来。
你为什么这么着急?我的笔锋稍作停顿,又缓缓地拖过宣纸。
 
如何画出黄山瞬息万变的云影、山色和阴暗?这可是一个难题。
在山涧边行走的小人儿和驴,仰头望天,都要用寥寥两笔挥就。
 
             九
 
到村子里敲打石头的人陆续走了,他们说大地由水而不是火形成。
他们说这里以前是海,贝壳是大洪水留下的见证。
 
那么山是怎么来的呢?又有人说是火山喷出的岩浆。多可笑啊!
这些违背圣经的人!他们还不如这里挖煤炭的人虔诚。
 
肖像画家来这里串门,看有没有人愿意留影。一笔一笔画得工整。
一个小孩和一个女工被他画下了:背景是烟囱和纺织厂。
 
            十
 
海轮辞别了欧洲的迫害。我来到更弱的弱者当中,鱼得到了水。
人们都望着我,不,望着我摆弄的照相机:他们的灵魂喜欢被惊飞。
 
还有更新鲜的刺激他们更喜欢,哦,电影令他们害怕、好奇、哭泣!
当他们的国土被炮火炸成焦土,他们可以跑进这一块飞地。
 
我知道时间的把戏:被拍的和看照的,都将和摄影师一样退居幕后。
而照片将留下来,象蝉蜕和蝴蝶标本,等着寂寞的历史学抚摸。
 
                                               2008-9-22
 
 
望星空的人
 
      可是在人生的路途上,
      又有多少机缘,
      向星空了望!
      ——郭小川《望星空》

      谨以此诗纪念诗人郭小川(1919-1976)诞辰90周年
 
 
总有一些望星空的人,跳脱于自己的时代。
站在月亮的表面,看到了地球的可爱,
站在银河系的表面,看到了太阳系的微不足道,
站在宇宙盘子的表面,看到了银河系的看不到。
他们忘了火箭在肩,一时引而不发,
也忘了敌人弓箭在手,一时心慈手软,
在他们沉思的那一阵子,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他们想到自己漫长的光阴,只是相当于
在一个明媚的早晨,向秋蝉投过去的短短一瞥。
而致死的地震、海啸、森林大火,不过是一群蚂蚁
遇到的雨滴、风吹、兽爪,
以及巨大的树叶旋转从天而降。
他们想到他们视为世界中心的小镇和祖国
还不如撒哈拉沙漠中的一粒沙,
而他们骄傲的悠久历史,不过是一粒沙的飞行史
短短的一句,他们的组织和个人
连一个字母都算不上。
 
他们想到人生如风吹枣花纷纷坠下,有的降到王宫,有的降到厕所,
有的降到某一种语言,有的降到某一个部落
和某一个宗教,就把自己的神奉为全部的真理,
把自己的鸟语花香称为最美丽的语言,最美丽的花朵。
他们想到小镇上悠闲散步的邻居被他们自己的伦理感动得热泪盈眶,
以为那是天体在运行,何等完美。
 
那些夜半望星空的人,从古到今都有心事。
他们或者在印度河,或者在尼罗河,或者在中美洲雨林凤毛麟角,
发明了宗教、哲学和占星术。
他们用木杆、矩尺、绳子和石头推算太阳的足迹,
在宫殿旁边立起了日晷。
他们顺手发明了现代天文学、现代哲学和现代奥德赛,
顺手磨出了哈勃望远镜和韦布望远镜,
他们用几乎等于线粒体的肉眼看到了宇宙身体内部的膨胀,
看到了一连串的数学公式和物理公式。
暗物质更多了,
黑洞更多了,
引力更多了,
他们的心事更重了。
 
那些凌晨守在阳台上或天文台上仰望星空的人,
不得不在天亮后回到粗糙的地面,回到菜市场和宫廷斗争。
他们在青菜叶和人的欲望中发现了比宏观力学更复杂的量子力学
他们一时找不到感觉,一时太有感觉,
总是测不准。
他们迷惑不已,纷纷失足跌进阴沟和井里,遭到女士们嘲笑。
(虽然他们如果狠下心不务正业,
也可以投机期货成功得到粉丝含情脉脉的仰慕。)
 
那些望星空的人歪着童年的脖子一直歪到老成天文学家,
也答不出为什么会有一个扁平的宇宙,
为什么最后还出现了人类和天文学家。
他们吱吱唔唔抬出了古老的星座、神话、一神论和多神论,
还有机械宇宙论和宇宙目的论,
但是解答不了他们的孙子爬在膝上时的提问。
在力学宇宙、物理学宇宙和化学宇宙之后,为什么出现了生命宇宙?
他们很窘很羞涩,把问题推给神学家和本体论,
后者把问题推给诗人,
诗人展开天使的翅膀飞到月球上了望,飞到银河系了望,
对我们报告说他很激动,非常非常激动,
宇宙是一个梦,生命是一个梦,大家在梦里要做好梦,不要做坏梦。
 
                  2008/9/8-10(欧洲强子对撞机启动日) 北京
 
 
博喻课
 
 
一个寻找比喻的人,他的生活是一个隐喻。
他摘了明喻摘暗喻,在路上遇到象喻。
 
一个被比喻寻找的人,得到了很多借喻,
他借用别人的比喻时,被别人转喻。
 
一个人喜欢花花喻,就摆脱不了草草喻,
他骑马时为春风所喻,开装甲车时被炮声隆隆所喻。
 
一个人用手指喻被指为其所喻(通吗?不通吗?)
另一个人看见的是能喻却非其所喻。
 
他用了很多别的比喻来比喻比喻,
无一例外,他发明了发现,发现了发明:世界就是比喻。
 
他在洞穴里找到了局部喻,
他在洞穴的镜面上找到了反面喻。
 
一个决定终生开垦比喻的人,
他更新了比喻,把比喻当成转基因作物。
 
一个大面积从空中撒播比喻的人,
这种行为称为博喻,这种人称为为喻而喻。
 
在喻中套喻的人则被称为为所喻为,
读他的诗要交替使用放大镜、望远镜和内窥镜。
 
把比喻弄得象哭泣的人,
是在虐待近取喻,讨好远取喻。
 
但是如果他令比喻欢笑不己,
他就是在放出很响的譬喻,令旁人不喻。
 
一个把一生献给比喻的人,
最终将获得一个比喻的欢心,站在他墓碑上,成为侍立喻。
 
一个把一生献给比喻的人,
最终将躺在墓碑后面,成为侧卧喻。
 
一个在火车上玩弄能喻和所喻以为它们无所喻的人,
最终要牺牲干巴巴喻,获得湿漉漉喻。
 
一个人造了一座迷死人的迷宫,中间放着一个芝麻喻。
另一个人反过来,把芝麻炒大,炒成超级芝麻喻。
 
一些人半夜入室,偷窃别人家里的喻,是为偷喻,
一些人蒙面,持枪洗劫大部头诗集,是为抢喻。
 
一些人吞吞吐吐,明明灭灭,这是略喻,常常变成虐驴。
一些人口水滔滔,自称大师,这是详喻,常常变成象驴。
 
一些人看不起简单喻,他们发明了隐略喻,说的是战略语。
一些人看不起多相喻,迷恋单相喻,迷恋一夫一妻制。
 
阿拉伯人除了正喻外,还有倒喻、反喻和侧喻,
而希腊人穿着线条简洁的长袍,腰板很硬,说着直喻。
 
中国圣人隐藏在一大堆山水喻里,
外国专家找来找去找不到无喻,只好说没有实物。
 
印度圣人隐藏在一大堆空无喻里,
外国专家找呀找呀找不到有所喻,只好说一切都有。
 
外国专家说专有名词,在专门餐厅用餐,在专家楼住,
住专用车,使用专业喻,象中国专家置身阿尔巴尼亚语。
 
反喻坐飞机从北京飞到加利福尼亚,就变成了正喻。
反过来,顺喻从巴黎坐飞机到了新德里,就变成了逆喻。
 
有些比喻一边走一边擦脚印,象传统意义上的抹布,
有些比喻一边走一边擦脚印,象现代意义上的吸尘器。
 
有些比喻喜欢停在空中,扇翅率达到80次/秒,一团烟雾。
有些则懒洋洋地趴在树叶上睡大觉,心脏介于一动和不动。
 
是的,本诗得以无限继续是因为使用了模糊喻,灰色喻,
面团喻,城乡接合部喻,混沌无相喻以及上帝喻。
 
不信你试试,会有很多喻从你指下流出,只要你穿上低腰裤。
如果你不试,会有很多喻从你指下流走,你最好穿上低腰裤。
 
如果你不信,你可以在风平浪静厅穿着西装跳肚皮舞。
如果你信了,你可以在波涛汹涌厅登上阿耳戈号去剪金羊毛。
 
是的,比喻本来可以使人笑,使人闹,使人高兴得要上吊,
但是,有的人把它们搞得阴森森来阴沉沉,满脸雨积云。
 
比喻,国之大事,有些国家要用二百年才推翻旧喻换新喻。
比喻,在幼儿园蹦蹦跳跳,在大学踉踉跄跄,令老师慌慌张张。
 
所以,同学们要记住:只有解放了全比喻,诗人才能解放自己。
课后大家一定要勤加练习,无聊时造有聊喻,有聊时造无聊喻。
                                          2008-9-8
 
 
我的星座
 
 
我出生那年,人类的脚踏上了月球表面,
后来,哈勃望远镜鼓凸,睁一只独眼
看见光红移,潮远去,宇宙如气球胀开。
古老的诗意淡出,科学的美丽淡入,
却难回答为何宇宙本可以无,却终究有,
为何我本可以没有,却终究存在。
 
我出生在冬天,人马座的某一天,
智者喀戎拈弓搭箭,正在把顽童们训练。
我的名字,无意中竟有人马飞奔,
象你在墙上的斑渍中见到了一张脸。
很久以后,当我拂去阴历和汉字的尘埃,
惊讶地发现,我与人马座的渊源很深。
 
我的左手,卧着一条深深的断掌
它把激情和理智合二为一,正如马人。
我的指纹,个个是完美的椭圆形跑道
拷贝了宇宙、银河和太阳系的运行。
我从落木萧萧下的平原起步,跑过一个
没有阴影的省份,在燕山脚缓缓停留。
 
当丘比特扬手,袖箭闪,我也就拉开弓
射向那些美丽的仙女座,一抹云烟。
聚散的悲欢我尝了,他人的生活我过了,
我的心依旧单纯,如清澈的流水不留下刻痕。
如果你爱过并且有怜悯,
就请原谅我,不再提及命运和偶然。
 
我醉心于三门手艺:宗教、哲学、诗歌,
它们神奇而无用,正如酒让马人沉醉。
第一个,上帝如鲸鱼搁浅,解剖者出入其间;
第二个,黄昏后起飞,在不夜城迷了路;
第三个,近似于耳语,在人类毁灭之前
给他们提供虚假的安慰。
 
我不愿把一生消磨给阴森的走廊和等级,
也不靠对抗获得自由,因为我本来自由。
我是一个喜欢旷野、星空和大海的人,
象云朵没有祖国,马人没有主人。
我做着商羯罗和庄子的幻梦,
而我心爱的诗人,是马查多和陶渊明。
 
我的诗发自野兽的惊奇,止步于智慧。
我的语言,入魅的时候脱魅,象金币旋转。
它一面用海市蜃楼安慰苦涩的马眼睛
一面又把它还原为水沫、尘埃和光线。
它从前发出蒙克的呼喊,
如今静水流深,水面星自坠,水下鱼自眠。
 
飞机下降时扑面来的灯火,是今天的星座。
光雾后古人指点过的马人,越走越远,
何其散漫。射电望远镜标出亮度,
却找不到传说的线索。新的星座名字客观:
不是矩尺,就是六分仪,还有罗盘。
哪如古代的虚构照耀,令我们的今生温暖。
 
                                  2008/8/30-9/5
 
 
坐飞机从咸阳到燕都
 
 
坐飞机从咸阳起飞
在窗边读一部战国史。
此时秦军正步行,在潼关以内。
苏秦和张仪,骑牛车求职。
百里奚的背影远去。
宫殿里?小王子还在膝下嬉戏。
到了韩——韩非子对祖国的袒护
引起未来皇帝的猜疑。
到了赵,长平之战正在进行,
流血和流人血的,不久都将
荒草萋萋。老将军流下
漫长的眼泪,象日趋枯竭的
河水。现在,到了燕
它差点毁于齐,但很快要刺秦
易水闪着匕首的寒光。
中山国的铜鼎,业已深埋。
版图纵横如棋盘,只有
河水啊,没有祖国
鸟儿啊,没有祖国
云朵啊,没有祖国
它们流过国与国之间的关卡
它们飞过族与族之间的长城
它们飘过语音和语音的栅栏
在日昝上投下阴影。
是的,燕山远远地见了
月如钩远远地见了
但还不是秦时的明月汉时的关。
侠和士
还在大地上徒步。
匈奴的骑兵,还远远地伏在草原下。
 
2008-8-25
 
暖气盖上的一家
 
 
CBD东南,号称“金边银角”
马路拓宽改了名:“财富大道”。
刺鼻的化工厂变成了高尚社区
沃尔玛、家乐福的招牌闪耀。
集贸市场被拆,酒吧街在望。
 
别墅商刻意营造出低调。
用杨树叶衬出古翠铜立面,
色泽沉着,却又在斜晖中抢眼。
再用广告牌占去两条街道
谁买房谁就尊显,品味不凡。
 
按照设计师的构想,围墙内
正在彻夜施工,从天桥上
可以看到院内的风景,一刀刀
趋向于完美。它的起价以静制动
顺势标到了一千万一套。
 
冬天,就在围墙外,十米不到
一家三口在暖气盖上安了家。
三个暖气盖是他们的不动产
三床棉被是他们的可动产
还有一个调频收音机是奢侈品
 
使他们和祖国的心脏相连。
城市多好!他们烤了正面烤反面
背部温暖,面朝青天
看雪花无声落下,星星旋转
保安的皮鞋声带来安全感。
 
头发蓬乱、面孔黝黑的一家三口
偶尔会接受好心人递来的食物。
在临近过年的一天,他们消失如
来时,让暖气盖白白地冒着热气。
别墅出落停当,正与新阶级匹配。
 
2008-8-24(忆前年冬所见)
 
 
明瑟楼冬日听曲(B版)
 
 
我在一月来时,你丢弃了一切的枝叶。
连音乐也去掉了音符,只剩下灵魂。
夕光中的老者,临池弹唱,
高亢、婉转而苍凉,令我骨寒,那凄清。
 
哦,他的评弹,与往日所闻截然不同:
谢谢你,告诉我吴侬不是软语,
上古的尖厉没有磨灭。纵使有冬风
入园,也吹不走你苍老的回声。
 
我曾在夏天来,水上廊搭满藤叶,
石山上的树木茂密,池畔草葱茏。
活的水流经石幢,又把鸟儿掠过的倒影
投给太湖石中间的窍洞,波光盈盈。
 
从每一个窗口望去,景色皆变幻,
随我的每一个移动,夏天都在动:
娇妍的美人儿满目扑来,
还依次转过昆曲、芭蕉叶和儿童。
 
可是现在,你抛弃了所有这一切:
水寒,树枯,草凋零。
夏天被繁枝遮蔽的天空,忽然敞亮:
你可以这么瘦,却精神。
 
我还想到世上的一切,从无到有,
从有走到寂灭。你,本来是一块平地
造园师挖土成池,垒石成山
用墙隔出空间,用窗口集中景观。
 
步移景异,春夏秋冬,造园人胸中
了然。我何必惊异,此时的留园
不过是回到了它的本来。
寒意成了对象,萧瑟有了况味。
 
园子枯寂,如美人儿在暮晚卸了残妆
睡在我们身旁,生息明晨的幼稚美。
我的悲伤本是造作,尽在造园师的掌握。
我不如沉静,慢听,感恩中去领略。
 
                         2008/7/4-9/7
 
 
小城兴衰史
 
 
1999年秋天,
我在这座江边小城行走,
看到青石板、水井和古树,
女人在石头上捶衣服,
从窗台支出的晾衣杆上
飘动着花衫和衬裤。
这景象自古如是,
三国时练水兵的周瑜见过,
1930年的红军见过,
他们经过但不停留。
 
在昔日繁华的老城路口
饭店和百货店空空如也。
墙壁被岁月涂上的灰尘
掩不住五角星和它的放射线。
“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仍旧有力,工农兵挥出的拳头。
在这条长长的巷子里
我慢慢地缩小
变回了一个正在识字的儿童
在1975,或者1976。
 
但现在暮色降临,
狭长的主街上路灯全坏了,
我只能就着铺头的灯光
跨过一家又一家泼出的脏水,
经过发廊、桌球室和文具店,
在一家录像厅震耳欲聋的音箱前止步。
那里摇头扇吱吱响着吹散烟雾,
有人嗑瓜子,有人吐痰,
正在把《洗黑钱》观看。
这部令人喘不过气来的警匪片
由甄子丹拍于1990年。
坐在那里,我感到
回到了逃学的少年时代
1983,还是1984?
在广东小城几乎同样的录像厅里
看粤语版的《射雕英雄传》。
 
但这里是赣江边的一个县城
1992年,洪水洗劫了它,
它进入了休眠。
县城搬到了新通的国道边。
机关走了,银行走了,
学校走了,工厂走了,
留下旧的房子
旧的街道和名字,
旧的招待所和服务员。
旧码头伸向旧河港,轮船斑驳,
衰落的航运业,仿佛一只手
正沉入河底。
——谁要是拍八十年代的内河小城,
就到这里来,不用布景。
 
1999年的秋天,
我在鱼刺似的小城巷道行走,
立即感受到了它的创意:
它剥制了一个时间标本,剔透了自己。
无论是植物,还是昆虫,
它生长的脉络都清晰可辨,
它层垒的历史都秩序井然。
我把它与沿海小城作了对比:
明显地,它的发育要滞后数年。
我进入它时,它尚停留在
1984——
时间象岩层发生了错位。
 
2004年,一条贯通赣粤的新高速路
沿着江边美丽的景色延伸
象针灸一样穿过它,打通了它的穴位:
它奇迹般地苏醒,恢复了青春。
水运的衰落从陆路得到补偿,
货物和旅客重又熙攘。
看那劲头,它好象要从1984
直接和2004接轨。
它令尚显冷清的新县城陷入尴尬,
因为更多的人愿意呆在这里。
1992年,谁能预见到咸鱼会翻身?
一座小城的兴衰,有时多么偶然。
 
                   2008-6-29(忆巴邱镇)
 
 
日新月异的旧公路
 
 
国道设计师把经典几何学运用巧妙
裁弯取直,把这段省级路割掉如盲肠。
还额外节省了一个亿的人民币,
抛弃了八个村庄,得到了上级嘉奖。
 
既被废弃不用,它就任由自己荒芜,
十年的时间不到,就成了古董商的宝贝。
当我们的车由于国道雍塞如肠炎
而驶上它,竟发现了它的寥落美。
 
那还是柏油路吗?缝隙间的青草
蝴蝶盎然,路两边窜出兔子健步如飞
使车上人反应出口水。护路树
本就有了年头,现在老而残,疏且密
 
枯的更是枯出了禅意。夕阳下
配上鸦雀啄虫子,是一套自动写的晚唐诗。
如果从侧耳倾听的后视镜看
只能是更幽古,更迟缓,更深不见底。
 
它绵延约五公里,借着棉花田的掩映
用时代日新月异的新,来加速
自己日新月异的旧。你以为它在冬眠?
它的野史价位,一年要翻好几番。
 
               2008-6-29(忆2000年过峡江旧公路)
 
 
古河床
 
 
在那条废弃了的古河床上,
我的手拣起一块圆卵石。
 
在五月庄稼叶的光泽之中,
我吸入顺低地吹来的南风。
 
望着山坡上的云朵和羊群,
我感到是《诗经》中的诗人。
 
当采诗官摇着铃铎走过,
我让他把我的句子刻入竹简。
 
在春秋时代,河水是那么丰盈,
浣纱的少女是我的心爱。
 
到汉代,鲜血变了水的颜色,
但最终得到了澄清。
 
在唐朝,河水流到了别处,
只留下一个地名,象空了的府邸。
 
只有河床守着地名留在这里,
因为这是它的家乡。
 
在宋朝,那些喜欢青青草的哲人,
在古代的河畔吟弄诗词。
 
在明代,那些怀才不遇的才子,
携佳人来这里怀念宋人
 
并搭起凉亭,一路怀念到周和秦。
时代就这样地流走了,
 
河水就这样地流走了,
留下我手中的圆卵石,
 
来自更久远的冰川纪,
难得再接受水的琢磨。
 
当我举目四望,看见草坡和白云,
看见与之匹配的羊群漫步,
 
家禽在篱笆边踩动枯叶,
我感到这中间是有一种永恒。
 
我感到我是那许多个朝代的人,
正是我经历了这一切。
 
这跟我时隔一天后
再次来到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同。
 
                   2008-6-26
 
 
蜃景
 
 
蜃吐气而成景,乃有海市。
还不够,要有冠盖、车马和屋宇。
旧时仕女换作了O-lady
施黛粉,出入带天街的高楼。
 
驼队亦变作了auto行驶于新高速。
柏油路下陷,一泓海湾现
波斯军舰伴随中东乐
如银幕,矗立沙砾的前缘。
 
秦始皇嚼仙丹,遣少年去往蓬莱,
还要上林苑挖一池,砌三山。
诺亚方舟泊岸,天空彩虹如穹顶
敬神者泪盈盈,屈身跪拜。
 
唉,时代变,蜃景迁,再无神仙。
摄像机无眼,光学家无脸
实验室居然把幻景重造:
气温转,光线折,自有上现和下现。
 
牛顿棱镜将彩虹光分解
济慈哀叹,世界难得再可爱。
蜃景中的数学公式,一串串
真能够把我的激动取代?
 
唉,我还是愿在飞翔时带上蜜蜂眼:
从一千个角度,把一物观看。
一只眼看实,一只眼看空,再一只看变,
眼睁睁看幻影成像,心中爱竟那般实在。
                       2008/6
 
 
夜行车
 
 
夜行车的摇摆变得轻巧
当它滑过这座城的旧郊
 
当气泡遇到另一个气泡
球面会有引力凸现
 
今夜你的脑电波,你的雷达
是否会有异常图案?
 
哦,我的先验我提出疑问:
如今到哪里找主体间性?
 
当时间飞逝变尘埃
彼时我和彼时你不存在
 
当时间光晕照现在
此时我和此时你已错开
 
黑暗中的城,愿你安睡
愿你的园林梦见山水
 
黑暗中的人,愿你香甜
一夜无梦,醒来阳光灿烂
 
                     200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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