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婴:童话精神与黄金时代:津渡

作者:小婴   2018年11月01日 17:16  中国诗歌网    913    收藏

在意大利作家科洛迪的作品《木偶奇遇记》中,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匹诺曹长长的木头鼻子。在那里,人类不再是唯一拥有语言的动物。因为在童话的世界中,任何事物都有摆脱沉默的权利,人类对语言的控制,或者说语言选择人类这一载体的魔法被打破了,木头的语言与动物的语言之间有着怎样的差异?对此,科洛迪这样说道:


木匠樱桃师傅如何找到一块像孩子似得,既会哭、又会笑的木头。

从前……“有一位国王!”我的小读者们马上会脱口而出。

不对,孩子们,你们错了。从前有一块木头……


我们必须提防这种迷幻的姿态对童年的效力,可以这么说,每一个童话都试图阻止儿童长大成人。这其中存在着一个隐秘的“兔子洞”,时间的连续性借助语言的缺口开始向四周流溢,它的功效慢慢减弱。正因如此,童诗的轮廓才逐渐在天使、精灵、木偶、雪人和孩子身上显形。童诗依赖于童话,而记忆的力量也是每个诗人赖以生存的“梦幻”。原因之一是,每个写童诗的作者心中都喂养着一个自我的童年——换句话说,我们渴望回到生命的源头,回到那个已经消逝但光晕犹存的儿童世界。用吉奥乔·阿甘本的话说:“在童话中,一切都是法律和魔法的模糊姿态,指责或宽恕、禁止或允许、施予诅咒或打破诅咒;或占星黄道和形象的谜一般的割裂,成人连接所有生物的命运链(即使童话揭开了魔法令人神魂颠倒的面纱)。”(《幼年与历史》,P192页)。

诚然,当童诗选择儿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嬉戏和童话的开始,语言被迫朝着相反的方向运行,最终汇入童年的寂静中。此时,每个诗人的身体都一座游乐场,上面的旋转木马、秋千、滑滑梯以及小小的婚礼和死亡仪式都会像编年史一样,汇入童诗的序列中,有着神圣的光感。不可否认的是,童话精神是童诗得以延续的重要力量。于是我们发现:童诗,这一儿童的重要时辰,它会让一切阅读它的人不断缩小,直至变成一粒豌豆。这是大自然的安排,儿童一步步走向果实的内部,于是种子功能开始发挥了它的作用。因而,我们很快就会意识到,不光是儿童在变成大人,会说话的木头也在变化,它们成为了“词语的幽灵。”在童话的庇护下,成功地、合理地剥夺了孩子说话的权利,它们与每个阅读它们的人游戏、对话,好的童诗会让孩子沉溺于这样的“幻影”而甘愿被它们驱使,这一切都是语言的意义所在。

如何在童话中捕捉真诚与天真的诗意,让万物在静物中交谈并发出喧响?儿童在通往成人的道路上,他们逐渐抛弃了人类最接近“自然时刻”的盔甲。随着童年不断加深它的刻度,我们渴望回到摇篮的愿望便日益强烈,而童诗介入其中,通过一个词语的洞穴,我们便轻而易举的进入自己备受压抑的童年状态。在时间与空间的双重统治下,成人——儿童的世界开始有了敞开的可能。费尔南多·佩索阿曾做过这种尝试,他写道:


像个小孩,尚未被教导成为大人,

我忠实于我的眼睛和耳朵。


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密码,时间的本质在于其不可挽回的必然性,而一旦我们开启了童年的书写,果实般的童年、星辰般的童年就会现身。我们可以这样假设,如果此刻,孩子们身处童话的世界中,他们获得了寂静的诗意时光,这是否意味着他们在拼贴时间的碎片,从而在创造属于自己童年的历史?

一切的探究都可以归结于津渡的童诗创作论上,我坚信从他的童诗中,你可以感受到词与心智之间的嬉戏,本质上而言,童诗就是在促成这样的嬉戏发生。而童诗中的童话精神让事物的沉默之谜绽放在花朵中,唤醒我们身心中更为深远的记忆。保罗·阿扎尔称之为“诗意的神话与人类最初想象的晨曦”的交汇。

因此,当我们游离于半睡半醒的陌生国度中,儿童与木偶的幻影并无二致,他们同样拥有了花朵的鬼魂。那里有我们需要的源头,孩子们能看到这一切——童年的“嬉戏曲”引发了一系列的变化,它希望我们跟它一起唱,至此,儿童与成人——两个对立的世界,旋转木马一样开启了它们之间的共响与节奏:


木偶


每一棵树里

都住着一个木偶

每一个傍晚,他们都会脱掉树冠的帽子

掀开树皮,走出来


哦,他们在原野上走着


我记得他们天牛翎一样的眉毛

白蜡杆一样的鼻子

我记得,他们喷水壶一样的脸

马蹄铁一样的下巴


就是这样生动的面容

这样冰冷的伤感

一颗木头的心,这样永不开口说话


一双木头的腿,走着

像你我,在傍晚的原野上走着


树中的木偶似乎成了每个孩子的缩影,童年的棱镜折射出的光足以抵御周围的质疑和嘲讽的世界。还记得匹诺曹骑着毛驴的情景吧?不同的是,这个木偶有颗不会说话、沉默的木心。它逃离了童话故事所赋予它的说话的合理性,它逃离了言辞,这里面有更深层次的音乐——“永不开口说话”。想一想,一棵树成了游乐场,儿童在心灵的幻景中将一棵树拆卸、组装、玩弄,他/她在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情,时间仅仅只是“树冠的帽子”。是的,诗人让木偶大摇大摆的走出来,继而进入另一个生命的维度,如此一来,整首诗都成了“童话的幽灵世界。”

现在我们可以重新审视童诗的童话色彩,在周作人的《童话研究》中,幼儿的喜好和形象渐渐深入到童年的核心:足知童话者,幼稚时代之文学,故原人所好,幼儿亦好之,以其思想感情同其准也。今之教者,当儿童心理发达之序,即以所固有之文学(儿歌童话等)为之解喻,所以启发其性灵,使顺应自然发达俱足……(《周作人论儿童文学》, P15)我们可以说童话成就了童诗,反之亦然。幼儿“性灵的流动”足以让我们相信,幼年仅仅只是语言的一种起源,语言的诗意必须保证其纯粹和柔软性才能喂入幼儿的口中。而童话与诗歌之间的互相指涉,意味着语言的姿态变化,比如从树——人;果实——星辰;云朵——犀牛等多重的转换。空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诗人可以偕同万物自由出入。

事实上,儿童对童诗的抵抗有某种天性的成分意味,一如儿童对成人的抵抗一样。如果让孩子自己选书,他们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童话或者故事书,而把诗集拒绝于襁褓之外,原因是,任何一首童诗也无法匹敌童话的魔力,就像从津渡童诗中走出来的木偶永远无法抵御匹诺曹的幻影一样。当然儿童接受语言的能力是不平衡的,童诗需要某种智力——也就是“神秘”的引领才会让他们深入到语言内部的真核。

因此,当我写津渡的诗评时,我希望我的词语是蜘蛛织出来的图案,上面落满了水珠。安徒生让他紧紧抓住童话的世界,进而,动物和植物也获得了说话的能力。他曾和我在一次谈话中提及,他每年都会读一遍安徒生童话,这或许是他写童诗的源泉和入口?童年已经消逝,成人写童诗依靠的是内心中仅存的一点童年之光。为此,我们甘愿做木偶的傀儡,用一种自己的方式为所有沉默的事物解除咒语,做他们的仆人或者国王,不!更多是做自己的国王。

所有好的童诗都源于“最初的欲望。”童年的幽影和光斑让我们有理由相信儿童的神圣性依然存活于我们心中。然而在漫长的历史文化进程中,整个儿童史就是一部漫长的成人“摧毁目录。”黑暗的基调至今仍留有回音。正如《西方儿童史》序言所说:“童年史才是一场我们刚开始从中醒悟的梦魇。历史追溯的越久远,儿童所受的关怀就越少……”何为儿童?儿童何为?这是新世纪以来一直值得深究的话题。而童诗的演变也开始从诸如爱德华·李尔的胡诌诗、刘易斯卡罗尔在《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戏谑诗、费舍尔·赖特的《鹅妈妈童谣》、史蒂文森的童诗“圣经”《一个孩子的诗园》,到现在更自由更多元化的写作,这样的轨迹无不向我们再现了全新的儿童的形象和形态。而这里,我要提的是意大利儿童作家贾尼·罗大里,他给我们创造了一个全新的童诗语言,即童诗与童话精神的共鸣。

就像生活在梦幻中一样,一首童诗可以让成人笔直地进入到幼年的黄金时刻,而这样的时刻以果实为核心在运转它的宇宙。童话一次次邀请我们进入童诗的世界,童诗与童话之间似乎在相互指认,互为印证。童诗也在净化童话中的某些纷繁的魔力,对此,津渡和罗大里都在捕捉相同事物的灵魂,尤其是词语的灵魂:


如果头上不长头发,

种满鲜花该是怎样的景象?

一眼就可以看出,

谁心地善良,谁心情悲伤。

前额长着一束玫瑰花的人,

不会做坏事。

头上长着沉默的紫罗兰的人,

有点儿黑色幽默。

顶着一头零乱的大荨麻的人呢?

一定思维混乱,

每天早晨徒劳地

浪费一瓶或两瓶头油。


——(意)贾尼·罗大里《开满鲜花的头》邢文健 亓菡 译


需要提及的是,童诗不再依赖时间的延展来寻找存在的化身,比如“很久以前”和“从前……”这样的语言诱惑,诗人在童诗中追寻的梦想更多的是用最少的词量表达最大化的梦幻和嬉戏。他需要将童话从诗歌中发明出来,来确保童诗的纯粹性,而散落在童诗中的童话碎片,星辰一样具有完美的“破碎感”,每个孩子都能从中捡到自己喜欢的银色水晶。可以肯定的是,好的童诗都希望在童话中提炼出蜂蜜和糖,从而蜜蜂般缩小童话的尺寸和比例,以适合幼童的心灵容量,这是一种圣洁游戏的开端,如同本雅明在《昔日的玩偶》一文中所言:“孩子通过游戏,被包容在巨大的世界之中,把世界缩小到适合自己的尺寸的规模。”婴儿在摆弄他的玩具,诗人在拨弄他的词语,而罗大里和津渡同样在玩着这样的游戏,乐此不疲。

而语言呢?也在时时刻刻玩弄着作者,尤其是在童诗的世界中,每个词语都有可能将作者把玩,而且这种状态没完没了,犹如童话中的精灵的恶作剧一般。语言与作者相互渗透,甚至变得不可控,对此,罗兰·巴特在《文之悦》中坦言:“作者,这一语言的创造物,时时卷入于虚构(专用语)的战争中,然而他仅是其中一个玩具而已。”(屠友祥译 ,P44),罗兰·巴特把作者植入一个新的状态中,他依附于语言活动不停延续的必然宿命。童诗,仅仅只是主宰诗人的一种可爱方式而已,而且是最轻松、有趣、纯净的一种方式。

幸运的是,津渡和罗大里之间有着心灵共振的频率。他们之间的媒介或许是一只蝴蝶、一株花蕾、一个抽屉……什么都可以,什么都能成为他们之间流动的事物,在那迷人的童话河流中,最终汇入“现实”之境。因此,津渡为我们构筑了一个儿童心理的场所:


大象不会跳绳

也不会去荡秋千


但是,她穿上裙子

真的很迷人


草地上,就像来了

一座移动的花园

——《大象》


动物的身体确然成为一种游乐场所,儿童的眼睛注视这一切,他们获得了一种缓慢的童话般的力量。这时,童话即诗,只是呈现的方式不同而已,童诗会剔除童话中冗长的叙述,进而保留其中美好的想象。事实上,童诗与物别无二致,如果一个诗人的童年选择在童诗开始,就意味着他/她要承受不同精怪所带来的心灵挤压。诗人把童年的记忆绘制成一副地图,幻想一些怪物在房间、教室里肆意游荡:


它一定会绕着教室转圈

喷出晶亮的水柱。

——《鲸鱼来到教室里》


津渡曾说:“我要永远做一个男孩。”这是否意味着他要在时间停滞的水流中,做那条恒久寂静的鱼?这本身也是充满了童话色彩的。我们渴望回到生命的初始状态,童年的起源也常常伴随着语言的滋生与时间的挑衅。唯有与儿童一起跋涉于未知之境,我们才能获得神秘的力量。很难想象中国童诗在近百年的历史中所扮演的“玩具的角色”,如果我们没有意识到童诗是语言的另一种芬芳,我们就很可能已经丧失了呼吸的意义。正如周作人在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中所言:


世上太多的大人虽然都亲自做过小孩子,却早已丧失了“赤子之心”,好像“毛毛虫”的变了蝴蝶,前后完全是两种情状:这是很不幸的。


这里,我们谈论津渡童诗中的“童话精神”并非指涉他的童诗就是童话诗,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概念。“童话精神”不是一种表面的、外在的形式,它是内在空间的某种扩充,但语言中诗意的纯度不会改变。想到这一点,我的工作就可以继续开始了,五彩缤纷的童话色彩让我对他的童诗有了瓢虫般的激情,我再次踏上了通往神秘花园的可能。因为,在津渡的童诗中我想做一次童话般的旅行,我想邂逅一位胖乎乎的国王,他有着熊的肚子,蜘蛛的毛腿和犀牛的灰角,在宁谧纯净的世界中,他的童诗的每一行都像是一道通往童话王国的地平线,增加其跨越的模糊性,现实与幻景交织在一起。在无限的深入中,他的每一首童诗都使我相信:童话并未在成人的世界中失去它的诗意。

如果彼得·潘永远都是小孩子会怎样?他也许会永远沉浸在童言稚语之中!我们因为拥有幼年的幻想而获得了某种先验的视域,这个视域必然充满着现实、童话、成长的历史和诗意。用蒙台梭利的话说:“儿童的精神可以决定人类进步的进程,也许它甚至还能引导人类进入更高形式的一种文明。”(《童年的秘密》人民教育出版社,马荣根译, P23)。在童诗的世界中,儿童的指引意味着语言的回流与停滞。儿童和语言之间的相互转化必然会撞击出水晶一样的自然现象。

在一次谈话中,津渡曾说:“我认为童诗可以分层,孩子可以读到一层意思,隐约感觉到另一层意思。成人读到一种追忆,又读到一层深意。高明的阅读者读到更深的“歧义”。顶级诗人阅读者读到内在结构,更辽阔的诗歌边缘和复杂喻义。”这里延伸出一种语言的真实,即童诗不仅属于儿童,更属于成人。因为成人是儿童未来的时间,换句话说,儿童曾为成人提供了难以言说的“神秘的经验!”

因此,在解读津渡的童诗时,我无意引导大家去探究儿童的心理状态。因为任何研究放在儿童身上都是徒劳无功的,我们无法在一个流动的心灵上构建一座固定的城堡。同时我也牢记蒙台梭利的忠告:“跟儿童打交道时,更需要的是观察而不是探究。”(同上 P27)

追寻“童话精神”的实质,其实是对我们无法重归幼年的某种回应。童诗的轻盈无法挽回语言的流逝,幻象成了童诗鲜美的果肉。“我要表达孩子明白的,不是我的原意。他们读到原意就好了。到了长大,会读到另外的意义。当然我在骗他们,直至骗过他们的成年。”津渡这样说道。恰恰是这样的“谎言的真实性”维持了儿童与成人之间的平衡。可以确定的是,童诗就是在确立这样的真实:


关于礼物的谎话


大人们催促睡觉

说我们的梦想

将会在深夜

在一只袜子里实现


糖果,珠子,硬币和发夹……

那些甜蜜又闪闪发光的礼物


但是

为什么不是枕头呢

离我们的梦更近

也更像一只

装满礼物的口袋


真实的情形是,成人对童话的依赖不亚于儿童的激情。就像安徒生会根深蒂固的生长在我们内心深处一样,每次重读都是一场仪式的开始。儿童需要“嬉戏曲”无论是古希腊的儿童还是古罗马的儿童,无论是中世纪的儿童,还是当下的儿童,他们都在以相似的语言和游乐创造时间链条上循环不息的儿童发展史。据诺瓦利斯所说:一个童话酷似一个梦境——没有关联神奇事物与事件之总和——譬如幻想曲——风神琴的和谐延续——自然本身。(《诺瓦利斯作品选集》林克译 P349)诺瓦利斯没有详说童话所带来的梦境时刻,但它已经开始侵蚀“嬉戏”的居所。一切都会因为自然的风化变得千疮百孔,但“嬉戏”所呈现出的精神的自由会为我们清理语言的残留物。因为成人也需要那个“装满礼物的口袋”。对此,我想起本雅明在《柏林童年》中所说的那句话:“童话邀我进入那迷人世界或精灵世界同样旨在使我最终安然回到那质朴的现实中,那现实如此欣然地将我收下就像当年面对长筒袜时的情形一样。”

需要指出的是,在儿童诗人的眼中,或许诗就是儿童,儿童是一个谜。是的,“我还是个孩子!”这一点每个童诗写作者都非常清楚,因为每一首童诗都是我们的庇护所,都是我们心中尚未被认知的东西。事实上,成人与儿童打交道本身是很难对等的,在儿童的精神秩序中,成人很难走进他们的世界,如同种子与果实之间的交流,中间总是隔着花朵的时辰。而童诗所要做的就是确立这种时辰的颜层、光泽、香气和音乐,即永恒的语言瞬间,在时间与永恒的交汇处,儿童因为言辞而获得了实体的延伸,进而将他们的生命进程重新整合到一个新的形态中。

我们之所以去写童诗,去读童诗,我想在语言的背后一定还隐藏着某种它曾经属于我们但现在已经消逝的东西,隐藏着我们不了解的那一部分(婴儿在我们身上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而所有的这些都曾是我们真诚信赖的迷宫,里面住着寂寞而弱小的幽灵。这样的力量将伴随我们一生,像心跳般永不停息。

好的诗人总是在创造自己的语言谱系,然后再目睹它慢慢融化成灵魂的汁液。我们这个时代不仅缺乏精英式的儿童诗人,更缺乏精英式的童诗读者。如果我们不抛开成人的敌意和姿态,我们很难对一些童诗做出精准的判断。下面我想谈一谈津渡的另一首诗《雪人的世界》,这首诗首先让我想起的是贾尼·罗大里的《雪人》。同样是怀着甜蜜入骨的心灵来浸润自己的童年世界,同样在言语的克制、简洁和趣味方面保持着惊人的统一性。可以说,读津渡的童诗像吃巧克力,而阅读罗大里的童诗,像吃冰激凌。

津渡在诗中这样写道:


快乐的人自然会看到

老年人也罢,孩子也罢

而童心很快

太阳一照,它就融化

——《雪人》


这些诗不是儿童的独白,这其中的节奏和声音更像是一个成人式的追忆,而这样的诗它的听众更多的还是同类的写作者,但这并不妨碍本首诗的运行。它的“融化”速度异常的缓慢,本质上而言,童诗的语言都是缓慢而柔软的。那么它的节拍呢?诗人似乎深谙罗大里语言中的呼吸,用词语之匙舀出其中的欢欣:


雪对于雪人来说十分美丽,

雪人生命短暂却很快乐。


他站在院子里当卫士,

只戴一顶小红帽。


他不会生冻疮,

也不得风湿和感冒。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

那里只有他一个人不饿。


雪是白的,饥饿是黑的,

儿歌就唱到这儿吧。

——(意)贾尼·罗大里《雪人》邢文健 亓菡 译


“那里只有他一个人不饿。”是孩子在说话吗?似乎不是!这样含糊的语言呈现出的力量是极其精确的。童诗将其残余的效力通过“黑暗”折射出地理的光束。寒冷的区域,或者是爱斯基摩人?饥饿的孩子唱着儿歌:“雪是白的,饥饿是黑的。”

对于罗大里来说,童诗像是一种圣洁的仪式。所有的一切都能靠心灵来解决,孩子的心性本就如此:


爱斯基摩人,奇怪的人, 

他们的国家是冰做的。

……

有一样东西不是冰做的, 

她最秘密、最珍贵。 


那是人们的心脏,仅此一样, 

足以将极地温暖。

——(意)贾尼·罗大里《爱斯基摩人》 邢文健 亓菡 译


相比史蒂文森、金子美玲、谢尔弗斯坦、金波……在现有的童诗集中,我们似乎很难看到罗大里的名字,和津渡一样,他的童诗成了出版社和孩子们冷落的对象。这一点我至今都没想太明白,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童诗无时无刻不在指向语言的内部,他们在表达真实“我”而非幻想中的“儿童读者”,他们的言说更纯粹而真诚。然而,在图书的泡沫下,出版行业追逐利益的幻影与虚妄的狂欢使一些真正的童诗之眼变得模糊。换言之,一些美好的童诗因为在外部形式没有指涉儿童、模仿儿童说话而被更多的读者所摈弃,这样的结果便是:某种更忠实、更自我的童年经验像花香一样被隔断了。

我前文已经说过,现在我还想重申一遍:你永远无法走进儿童的心灵,一如他们无法进入你的世界一样!但童年之美的回流会让我们变得透明和纯净。童年因为选择我们而获得“语言”的主体。这让我想起老子在《道德经》里的一句话: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我想,真正的童诗者都渴望重回“复归于婴儿”的状态,老子还说:“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我更愿意这样表达:“诗人常无心,以儿童的心为心。”因此,来自童年的画面重新勾勒出先验的场景:新的童年再次降临,我们又可以继续旅行了。

是的,津渡的童诗节奏和技艺是成人式的,但这并不妨碍他柔软与欢快的儿童音调。当所有的儿童都拍着翅膀飞翔在语言中,童诗便获得了童话的力量。童诗更多的乞灵于幼年时的梦幻。用津渡的话来说童诗即“谎言”!他创造了一个幼小的缪斯:他的女儿!语言营造出的游乐场被赋予了童话的含义和自由,孩子终究要长大,他们会变成男人或女人,唯一逆转的可能性就是语言必须穿越世俗时间的重重障碍,抵达更深远的未知境地。而童话元素与语言的相遇确立了其稳定的秩序,在这个意义上,童年更接近于幽灵的时间。因为那段时间,无休无止的游戏吞噬着儿童,然后又无情地将他们抛弃:


硬币趁T2先生不注意

在口袋里找到了个“空当”

(准确地说:是个窟窿

也是个机会啦),跳了出来


为了防止T2先生发现

它先是跟着滚了一段

(注意:它没有脚啦)

接着,悄悄躲进了草丛


(旁白:只有小狗

才会跟着你,跑前跑后

只要你一直吹着口哨

问题是,硬币才不是小狗)


我们粗心的T2先生呢

依旧吹着口哨

显得十分快乐,就这样

丢掉了这位亮闪闪的朋友


哦,也许口哨就是快乐

吹一下,世界更明亮

而快乐呢,只要他愿意

总会一直跟着他


(话外音:对这一点

大人们可不太理解

只要一劳累,就会发牢骚:

钱币不长脚,跑得比贼快)

——《T2先生和硬币》


这首诗的有趣在于它的胡话般的语调,天哪,这样的语调太奇怪了,完全是一个“钱币”在说话,T2先生是谁?一个虚拟的“游戏体”?这其中的童话色彩将词语紧紧箍在一起,又将它们推向悬崖或边缘——“窟窿”。词语纷纷坠落,叮叮当当作响。然而语言却获得了更持久的“生命力”!读者无法修补这个漏洞,用柏拉图的一个定义来说,这是洞中的幽明,或者说这是儿童的绝对时刻。

诚然,津渡在童诗中彰显的童话精神,不只是一种梦幻的故事,也是对语言另一种形式的组合与变形。他渴望向我们表达他的童年和此刻的生命色彩,这样的启迪让我想起谢尔登·卡什丹的论述:“童话故事不仅是童年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成年生活的一部分。来自童话故事的主题与想象经常悄悄钻进我们的思考与谈话中,直指我们最炽烈的欲望与最深刻的期盼。”(《女巫一定得死:童话如何塑造性格》,美国谢尔登·卡什丹,李淑珺译,机械工业出版社,P16)童话与童诗一样,它不是儿童的专利,它也是成人的“乐趣”,因为好的童诗会唤醒成人内心深处的“嬉戏的灵魂”。和其他读者一样,我也受教于卡尔维诺在《论童话》中的论述:“我们已经习惯上将童话视为‘儿童文学’,而然在19世纪(或许今天仍然如此)当童话还作为一种口头文学传统存在时,并没有年龄的划分:童话只是一种奇幻故事,其中充满了那个文化时期所需要的粗俗表达。”(《论童话》,黄丽媛译,译林出版社,P66-67)。

每个时代,儿童的游戏都很相似,因为人类在最初心灵的运行中,其核心的引力是相通的,游戏的历史不管受到多少阻碍和变形,其流动的轨迹都不会改变。语言会唤醒玩具的心灵,我相信每一首童诗都是一首嬉戏曲,它包含了一个诗人童年的所有仪式,这样的仪式最终会上升到所有孩子与成人的仪式。是的,津渡的童诗可以为所有内心纯真的人建造一座宫殿!我们即将迎来了属于自己的黄金时代,因为新的语言秩序已然确立,即更自由、更真诚、更敏锐的儿童目光在诗中凝视着我们这个时代,同时也凝视找我们。

事实上,匹诺曹最终会由木偶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孩。它会像美好的童诗那样拥有属于自己的“生命。”

一八七二年春天,安徒生先生从床上掉了下来,身心受创,之后又肝癌恶化。在生命最后的那段时光,安徒生还在与一位作曲家讨论自己葬礼上的音乐,他说:“陪我走完最后一程的大多都是孩子,所以一定要让音乐的节拍适合孩子们的步伐。”

于是,我的耳边又开始想起诺瓦利斯的声音:哪里有儿童,哪里就有黄金时代。


作者简介:

小婴,原名闫超华,1987年生于安徽阜阳,毕业于阜阳师院中文系。为北京《儿童文学(绘本)》杂志“星月诗歌绘”撰写童诗专栏,写作童诗及童诗评论。荣获首届“小十月文学奖”诗歌奖。


附津渡的部分童诗:


左脚,右脚


先是左脚,还是右脚呢

看着我的脚

妈妈,我不知道怎么走路了


来吧,看着妈妈

来妈妈这里

不需要知道那些


哦,妈妈,我来了

可是,我是先动的左脚

还是右脚呢



光问侯藤蔓

会在卷须上蜷曲


光问候大树

会在树皮上涂抹


光拥抱雪山

搂住了雪峰的脖子


光拥抱大海

肚皮在海面上贴紧


光穿过玻璃

来到屋子里做客


和我们握手、拥抱

问候每一个人


最后,光穿过眼睛

在我们心里住下


海的肚皮

 

风变幻出一千只手

一万只手

在海的肚皮上揉搓


海的肚皮上

有一千个一万个褶皱


风使劲地搓啊搓

搓干净了

像面镜子一样光滑


海也平静了


雨的祝福


雨落在河岸这边

也落在河岸那边


雨落在身上

也落在心里


雨点给了大树的家人

每一片叶子


雨点也给了小草

不多不少,每人一颗


雨,落在穷人的屋顶上

雨也落在富人的屋顶上


河的长发

 

河的头发很长很长

用了好多好多

拱桥来做发箍

 

河的长发一直拖到大海

那些小岛

就来给它扎上蝴蝶结

 

河很开心

一直在歌唱


向日葵


太阳的一群孩子

编着小发辫

站在黝黑的泥地里


他们跟着太阳

转动圆圆的脸盘

喷出一圈圈小火苗


太阳的一群孩子

拍打绿色的巴掌

奔跑在炽热的风里


他们追赶太阳

想要赶到西天边上

喝上最后的一顿晚霞


维修外星人


这样的事情我一周干一次

他们从太空舱里走出来

我就准备好了护理床


雷德诺,丘拜停,或者伍云道

就是这样好听的名字

黄金手掌,洋铁皮一样的笑脸


清洗完后脑上的螺纹沟

盖上合金椰子壳

我给他们眼眶里填上五角星


再来一点简单的眼药水

捏一瓣桔子,挤几滴桔子汁

我用柠檬片擦洗他们的牙齿


我检查他们水晶花一样的心

香水瓶吸管一般的肠胃

我用雪花膏的润滑剂


我给他们长腿里的弹簧充满云

最后系好锆丝鞋带

他们就跳出去,消失在银河系里


另一只袜子哪里去了?

 

是这只,不是那只

是那只,不是这只

 

反正,有一只

在阳台上,走丢了

 

是风,要戴上一只手套吗?

是雪,要围上一条围巾吗?

 

不,不,风雪多么冷

比不上我的暖脚丫

 

是小耗子借去当被子了吗?

是圣诞爷爷借用做百宝箱了吗?

 

不,不,没有它的好朋友

一个儿,它怎么走天涯?


声音


声音有一双轻快的脚

无论是多大

还是多小


只要你喊出去

就会很快就不见踪影


只有一次

我对着大山喊

“你好吗——你好!”


它们很快回来了:

“你好吗——你好!”


责任编辑:苏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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