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洁之诗与赤子之心——解读施浩诗歌

作者: 李犁   2019年11月22日 09:58  中国诗歌网    747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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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浩的心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月亮,他需要把它们搬运出来,内心才能宽敞、疏朗、宁静、温润。这些搬运出来的月光就是诗,带着他心灵的色泽和温度,比如:悲悯与孤独、忧伤与惬意、淡定与不安、霸悍与谦朴、激情四射与气定神闲。所有这些,让他的诗如暗夜里一片皎洁色,有时我会沉醉在他这种不强也不模糊、不热也不寒凉的微芒里,内心荡漾,有点感伤但绝不悲伤。这些品质映照在文本上就是柔美但不柔弱,凄美但不凄凉。

凄美!这是我感觉到的施浩诗歌的审美特质,也是他诗歌的气质。但这里的凄美,我要剔除哀伤和悲苦,赋予凄美新的审美意义,具体就像初秋凝结在万物上的白霜,有点凉,但只是稍稍的薄薄的,不伤人,也不伤心,哪怕涂染进人的情绪里,也只是让人清醒,绝不把人带进悲哀和凄惨中。更主要的是霜有美感,有微微的光,美化也净化人的视觉和情感,让轻盈的心开始飞翔,超越尘世,向着神的方向。

我把这看作施浩诗歌的心脏,也是翅膀;它是内容,也是形式,更是写作的姿势和方式。譬如他《稻草人的故事》:“秋分时刻/我们都很小/我们在稻场上玩戏/比我们更小的妹妹/赤脚站在稻场中间/我们仿照她的模样/扎成稻草人  然后/在五厘田之外/用芒草制成箭  射中她的胃/妹妹远远倒下  秋分时刻//妹妹嫁给一座小山冈/山后面是山/妹妹便抱着一棵榕树/站在荒凉的山冈上/猫头鹰也常常在家门口叫她名字/小妹小妹小妹/小妹!/你走以后/我的小屋落满灰尘/到了秋节/我又想起大地丰收后黄昏景色/农家的灯盏依依亮起/我们作为孩童/抱着冬天的大雪和春天的雨水/在母亲装满粮食的家中/我们编的那个稻草姑娘/一个人站在田野上/想明年的农事/一夜没有睡去”。

这里的稻草人就是妹妹,稻草人被射中,妹妹的生命也结束了。这是一个哀婉的故事,是写也是怀念过早夭折的妹妹。但是由于诗人温馨的叙述,以及用情感去过滤意象和细节,更重要的是蒙太奇的跳跃和各种感觉的相互转换(比如稻草人与妹妹之间身份的互置),让诗境很唯美。多读几遍,画面越来越清澈,并刻骨而心动,思绪开始不自觉地飘飞,向着苍茫和人生的未知处。于是,伤感被淡化,甚至被美化了。让你触摸到了生命的悲凉,却没有一点悲观,反而更多的是对生命的珍重,并沉醉在美、纯净和温暖之中。

这也说明,好的诗歌一定是情感撬动了。情感爆发,灵感如喷泉,诗会随着笔芯的游曳自动生成,灵魂或随之升华,成仰望;或随之扎进地下,成根或真理。这个过程发挥作用的是诗人创造性的直觉和通感,它是显影剂,让漂浮的意象凝固,化虚为实,化腐朽为灵奇。再看施浩的另一首《女儿》:“这个未降生的女儿/在我爱人的血里度日/她汲我爱人的粮食……//这是我的罪恶/在黎明  错过的地方/我爱人感觉腹下的痛苦/午夜玻璃下的阳光正触及女儿的眼睛/这个时辰  我化为净白/你的鲜血淋漓的哭喊/在找谁呢” 。 

这是写对女儿即将降生的复杂情感,有对妻子怀孕期间的痛苦歉意,忏悔,更多的是期盼和不知所措。诗的内核依然是凄与美,前者是痛苦和忧虑,后者是女儿这个新生命的灿烂与夺目,虽然仅仅是一个称谓和呼唤,但让人感到一种战栗又深不可测的美。而最关键的是这一切并非真实,只是诗人一种幻想,幻觉把幻象重重地勾勒在生活里,仿佛心头确有被雕刻和绣花的感觉。

这就是创造。诗人的天才就是无中生有,指鹿为马,而且自己还陶醉其中,不但信以为真,还为此而心疼。因为诗人多情、敏感、孩子气,这让他们常常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操心并流泪,也能从风吹草动的细微变化中感受并预感到万物包括人类的结局。从这个角度来说,诗人既是一个布道的教父,也是一个巫师,更是一个天真的孩子。唯有天真感觉才能敏锐,才能听到天籁之音。

所以沉湎于幻想是诗人的常态和工作,这也让他们常常忽视了现实而生活在想象中。换句话说,就是只有想象的生活才是他们真实的生活。像前面这首《女儿》写的就是幻想的生活,而那个《稻草人的故事》,虽然是真实的生活,但写的是回忆。两首诗都与现在时无关,而与感情被碰撞或刺激后思绪回溯和超前有关。这也说明施浩是一个善感的人,有着一颗敏感的心,别人习以为常的事物,对他来说就是雷霆,能撼动和焕发他情感和思维的触须。另一个角度来说,诗人都是孤独的,内心丰富又易于感伤,这让他们比常人接收和感觉到的信息更多。这越来越多的风暴憋在心里,时间久了,就成了一种恒定的莫名的伤感。那是诗人先天的多情,还是多事呢?其实每天来自生活的种种感觉就像油漆一层层一遍遍在人的心里涂抹堆积,多了就被压缩成弹片潜伏在人的生命里,这就是人的潜意识。而一旦偶遇相同情结的风吹草动,这蛰伏的感觉就爆发了。像《稻草人的故事》就来自不可磨灭的记忆,这记忆是疼痛凝结的潜意识,平日被日常的忙碌遮蔽着,一旦静下来,一旦开始沉思默想,那疼痛的针尖就刺破情感,开始再现并重新组合成像。这就是一种唤醒。而《女儿》则是一种联想,它来自生活中相同经验的刺激,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瞬间的深度默想,都能让有关的感受深耕细挖,直到抠出这潜伏在生命深处的波涛和体验来。

这体验有点苦,有点酸,但越嚼越有滋味,而且历久弥香。这就是诗歌的韵味。诗有味道则有魅力,迷魂迷心迷胃口。所以味道就是诗歌的口感,能否把诗歌读下去,就取决于这口感。口感好了,就会有一种快感,那是气脉被打通后情绪流畅无阻的结果。施浩的诗就有这样的疗效。总体来说,他诗歌的味道是一种清欢,就是素而不荤,轻而不重,清淡而不肥腻。诚如山野菜,苦涩但有真味,是甩去了一切佐料和颜色的裸味,它能直接进入胃和肺,养肝益心。用点惯用词,就是真实朴素,自由简单。也就是说施浩写诗的姿态很低调,情感也低徊往复。因此他的诗有光暖,但很细柔,与夏日的暴烈无关,而属于初秋的夜晚。月光以及月光编织的小路上,一个才子徜徉着,默吟着,让把内心的潮水淌成蜿蜿蜒蜒的诗行。

从这个角度来说,施浩的诗是阴柔的。譬如他的《在圣母院的一张版画上》:“在圣母院的一张版画上/农庄是一座座平民的血库/他们的女儿在阳光下/被火焰绑在树上抽打/使春天背信弃义……”还有《黄昏下的颂辞》:“每当想起那个孤女弯腰在田间拾着遗落的谷粒/我便感觉世态炎凉/雨水就降至农田之下/一群男女在青春期变老/每当看见美的歌女走进红色舞池/我便不禁伤感/……这时/我听见黄昏里一个缺钙的诗人向大地/的献词/我不再唰唰落泪”。

诗里的内核确实如上面提到的霜,凉而美,不安不忿让他的情绪像不断注水的葡萄,要把皮肤涨破。诗中不断出现“女人”,尤其是女儿这个形象,有时她们是实指,有时是形容词和暗喻。但也说明施浩潜意识里的阴柔化,这让他对女性无比的敬重和偏爱。究其根源,可能最早来自他对母亲的依赖。而“女儿”反复在他的诗里出现,也说明他内心的柔情似水,纯净的爱意满满地,只能通过虚拟的想象来排遣。这都构成他早期诗歌中以女性为主的阴柔之美。

进一步说,阴柔即女性,女性就是母性,引申为爱和温馨以及家园。这是施浩的宗教,也是他的价值观,他以此来检验和审视万物,以及事和理。符合了,就是美,就是光,就是艺术。反之,则不美,甚至是黑暗,诗也随之传染了忧悒、愁苦和伤感。因为它预示了爱和愿望受阻、美好的呼唤落了空,即现实与理想有了鸿沟。

阴柔的美更适合和契合心灵,因为谁也不会把心灵拿出来在光天化日的太阳下暴晒。它最大程度也只是悄悄地在月光下流淌或低飞,一边暴露,一边守护。譬如施浩这首《平安夜》:“过了午夜  我还是可以亮闪闪地进入你的世界/城市都睡了/海也睡了/空间挤压得让我的心脏开始下沉/有没有船经过我的屋檐/有没有人睡时喊我的名字/今夜不是真实的/水也不是真实的/我今夜不想起诗歌/我今夜不想起公务或者旅行/只想一滴血和一粒尘埃”。

起伏的内心随着音乐一样的流水敞开着。但依然是属于夜里的,犹如月光下的漫游,而且说者和听者都是自己。诗依旧是阴而柔,半敞开的。但越是这样私密地潜流,越能唤起另一颗心或者更多的心的共鸣。激动或者慢慢地游动,像丝绸在皮肤上滑行。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跟溪流一样,规则而又散漫地向心中的彼岸流去。

彼岸是施浩这些写情绪为主诗歌的共同走向,具体一下就是心灵之自由和事实之真。这就引发出一种哲学思考,就是关于人的生存和心灵之解放的问题,这是所有艺术最终要指向和表达的重大的思。二十六年前,我给施浩写评论时,只是关注了施浩诗中的感性之翅,以及由此产生的飞翔、忧伤和美,这次再读发现那些才子般抒情之内核,其实有关于人类之存在的思考和探寻。只要你认真地读着施浩的诗,你就会发现在《江河水》古曲一样低沉而有力的吟唱中,其眼光和思想一直在寻找着什么,就好像什么丢了,需要把它找回来一样。这要找的就是生命的真谛和爱的秘密,简言之就是真理和真相。这是所有哲学之思在思着的根本和核心。虽然永无确切之答案,但思着本身就是意义,这个过程让生命有了充实和价值。

诗中有思,就等于有颜值的肉体又有了有趣而有魅力的灵魂。而因为有了诗来附身,就有了美和情感,从而让思有了柔软和动人。就像海格德尔说的,只有“诗化才把早被思过的东西带到思者的近处”。这就是说,只有诗才能让思存活,并能把它拉到人的感觉里,且与人促心交谈。而思让诗有根有心有魂,避免感性之诗常有的弊病,就是虚妄和漫无边际的抒情。

思让施浩的诗变得刻骨锐利,成锋锐的刃。但施浩表达思,并非像别人那样,用层层叠叠的意象象征和暗喻,他表达思的方式是直说,是直接把内心所想说出来。这真实的想法,就是思,就是关于人活着的方式和目的的思考。这就避免了因为意象太密实而失去了思想的锋芒。譬如:“我为谁而活。/我不在你们的幸福生活里/更不会产生记忆/我用写诗的方式把自己变得真实。/而且没有人看懂/我用这样的方式使得自己逃避生活/并找到生活”。

这里,思就是心事,就是情绪,就是要表达的诗。思与诗是一体的。而且,他事先没有想到思,只是为了将压迫心灵的潮水倾诉出来。这些心潮就是他对世界的看法和态度,这就是思想,而且有着自己的独特性和尖锐性:“我无休止地叩问我。/每当在人群里/我总找不到自己/每当在深夜里/我的世界/总是如此地孤寂/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远去/我不愿接近你/上帝的殿坛”。

诗里爱谁谁的态度就是一种反叛,是思的锋芒,犹如剑尖。整首诗像从内心里往外掏炸药,然后步步紧逼,直到把感情推向绝壁,再重重地掉下来,把你的心炸成碎片。这摧毁一切的力量就是思,就是骨头和心脏。但是你看不见思,因为思已经融化在情感里的倾诉中。再比如:“我看见一座城/我想起一个人/我为了一个人/我放弃一座城/我拥有一个人/我占住一座城/山有棱/地有角/情无忌/爱无缺”。

这是施浩一首长诗中的一段。很结实,像逐渐凝聚的石头,沉静有劲,这就是思在运动。因为这思,一首长诗有了峰巅和灵魂,有了方向和重量:那就是爱之于人生重于也大于一座城,有了它山河有美,大地有意。爱成了信仰,而为了这种信仰,人可以放弃一切,包括生命和荣耀。

诗歌因思就有了追问生命探寻生命之谜的厚度和尖锐感。所以思一定要去思生命和生存才有生命力,诗歌一定要呈现思的根本诗才丰盈才具有了大模样。像海格德尔说的:“思,就是使你自己沉浸于专一的思想,它将一朝飞升,有若孤星宁静地在世界的天空闪耀。”

所以,不论多么情感奔驰,施浩都是一个及物的诗人,是一个有哲学意味的诗人。他不仅去思那些重大的人生问题,对他亲历的日常之繁事也沉思默想,力求从中找到像镭一样能辐射的思。比如:“亲情起身走向大海。爱情如履薄冰”,还有“为梦而生,也是为爱而活着/为爱存在,所以我的存在”。这些都像散打,情感的疾驰中,突然一驻足,就像一柄剑挑开了事物的真相。这也说明施浩的写作的状态是凝神静思。他是在体验万物,并在瞬间让他的体验生成诗。这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升华。虽然是瞬间,但体验了生命的全部光芒。诗歌就是把这种可能是艰苦的等待和探寻,也可能是突然爆发的心满意足的体验凝固下来,成为一个永恒。而在《花事》中,思却隐蔽在美的意境中,让人慢慢感悟,而不让人轻易捕捉到:“夜晚  种花的人不在/她的花  在庭院深处/躺在雪的怀中/轻轻溢放暗香/花的心情/同那盏油灯一起驿动/使雨水依偎/使伤口慢慢靠近焰火”。

多美的画面啊!使我们情不自禁想地想亲吻一下。碰触的瞬间会有触电和幸福的感觉。伴随着感动,心绪万千,似乎了然了天地以及人生很多秘密。读这首诗,先是被它的美带入,然后陶醉,再然后起伏的心得以慰藉。它启示我们:生活中许多伤口都可以愈合,只是我们自己要保持好心态,保持对善美的热爱,并不断地希望靠近这朵焰火。这样一深思,这首诗的暗示就有了积极的大意义。暗示就是深度的思。诗有暗示才是好诗,暗示的越多就越有深度,好的暗示是多重的,因为人的灵魂不是单一的质素,而是深沉和多样化的运动。具体到这首诗,我们在假想中,嘴唇与花蕊触碰的刹那,会感到了爱人或女儿的手指和心,这是一种爱的感觉。是埋藏在潜意识里一种被日常生活所遮蔽的感情刹那间曝光,一种不确定的游移的美也随之在刹那定格并凝固。这是一种美和情感的高度体验。瞬间的体验消解了短暂、局部和有限,获得了永恒的绝对的无限的美。这就是诗歌深度的美带来的深刻的沉醉和力量。

因此,诗歌在瞬间把心灵从现实的重负中解放出来,让它复归自由轻灵和美。诗也在瞬间穿透了生活的无意义和晦暗,直抵真理的中心,审美的中心。所以马拉美说:“诗……必须从人类的心灵中撷取种种状态,种种具有纯洁性的闪光,这种纯洁性是这样的完美,只要把心灵状态、心灵的闪光很好地加以歌唱,使之放出光辉来,这一切其实就是人的珍宝。这里面有象征,有创造性……”象征的就是思,创造的就是诗。施浩的使命就是通过万物去思人生之谜,然后通过诗这个中介把它呈现出来。

施浩一个灵性的写作者,也是顿悟者。思在施浩的诗里,有时像火花,让人在黑暗里看见光明和美。但做到这一步,必须将思化为诗,再让诗活灵活现地走进心灵。做到这一步,施浩依赖的是先天的灵犀和能一眼穿透事物的敏锐。这灵性平时休眠着,只有当情感被刺激动起来的时候,它才动起来并显灵。比如他在《我管辖的这片海域》中写道:“我一直企望居于自己的海里/管理这些鱼群和海藻/我企望这片海域没有鲨鱼/没有凶险的海生动物/甚至植物和水没有对周边造成任何危害//海里不存在设立行政区域/社区和单元都可以忽略/海里是通融的/鱼群可以共享所有的空间/包括劳动和自由徜徉/包括生活领地和经营场所/所有的模式和思想/应用在这片海域/便变成简单透明”。

诗人在悟道。一边感一边悟,诗的推进,靠的是情感的燃烧和驱动,主旨是让生命敞开,让秘密秘诀显露。思的深入与坦白依靠的是智慧和灵性,而思又是随智慧和灵性的开启而天然地展开。思不是冥思苦想,而是随性而显像。再比如在这首《我的家乡大片土地在消失》中:“穿过小河/跳跃在/农田和村子之间/在这些/群山环抱之中/我的家乡/宛如一幅农耕文明的油画/那时乡情纯朴/爱情简单/那时相亲一对男女/便相濡以沫”,还有《歌唱》中:“星已稀/月亮高射在夜空/我独自坐在小雨里/我总是想起那个女孩/在花丛中走过/把春天装扮的万紫千红”。

似乎消隐了,代之而来的是诗意的细节,温馨的画面。这是因为目光所及的景物触动了他的情感,抒情成了首位,思则隐退到诗美的后面。而导引情感走向的是他的审美和价值观,这还是要归结到思想。于是这首诗就有了深度,有了让人在美的感受中对我们生存的合理性进行思忖。这不仅是灵性使然,更是一种智慧。智慧就是更大的灵性,是机智、灵活的大集成。施浩全部的诗都依附着灵性这个精灵,这让他的诗歌变得灵秀和剔透,像被水清洗过,而且是黎明的清水,或者是露水。而且还湿润清净,像绿荫覆盖的深井,恬然澄明,让人读着读着就不由自主掉进去。这就是智慧,大智慧建构的大境界。

智慧和灵性让施浩善于发现。但在惯常和杂芜的生活里发现诗意,需要诗人心灵的纯净和思维的敏捷。因为纯净,直觉才能穿过杂草丛生,一下子把诗逮出来;因为敏捷,思维才能锋利到在毫无诗意的地方上掘出诗。从而让诗和美从庸常的生活中努力向上一跃,成为境界和仰望。

需要强调的是,不论是诗意还是灵性,平时都被功利的灰尘和世俗的泥巴覆盖着封锁着,要解放它们,诗人就要与世俗和功利斗争,掀去这遮蔽在诗意和灵性上面的厚厚的灰尘和泥巴,让原本就如同儿童眸子一样清澈而纯净的诗性和灵性重新照耀世界。正如柏格森说的:“艺术的唯一目的就是除去那些实际也是功利性的象征符号,除去那些为社会约定俗成的一般概念,总之除去掩盖真实的一切东西,使我们面对真实本身。”

作为诗人就是以诗歌的直觉洞穿罩在诗性和灵性之上的这些功利的物质的东西,把厚厚的帷幕下面自然真实纯粹和理想主义,还有自由的活性的诗性的人性呈现出来。诚如德国哲学家诺瓦利斯说的“如果说哲学家只是把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诗人则解开一切束缚。他的字句不是一般的符号——而是声音,是招呼各种美好事物集于自身周围的咒语。像圣者的衣服保有奇异的力量一样,某些字通过某种神圣的记忆而圣化,并几乎独自变成一首诗”。

施浩的诗歌确实像圣者的衣服一样保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这是因为在他的写作中一直保持着一种神圣和庄严的表情和语气,而且很主观和强硬。这就是霸悍,霸气与强悍让诗气血充盈,甚至生猛。这就是强大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它横冲直撞,让诗人对固有的语言秩序产生了主动去破坏的欲望和力量。于是,施浩经常不按自然生态的生长逻辑结构诗,而是根据自己的情感逻辑制造和创造诗。具体就是把不相干的意象捆绑在一起,情绪是链条,其他事物都是情感链条上的各种显物质,这些交织在一起的物质既是独立的,又是诗人情绪迸溅出来的碎片。比如:《平安夜:写给阿彼尔的献诗》,还有《音乐之旅》:“风中的金子/从花/粮食/和蜜蜂里/剖开天光/饮周身呐喊的阵痛/花蕊里饮干的酒……这些写诗的孩子/走进/孤独的/风吟马嘶的泥滩/都在找家园/梦见家园/女人娓娓摇曲/女儿在银圈里/哭呵/唱”。

意象是漂浮琐碎的,也是跳跃的,他们扭结在一起,是被强制的,体现了诗人主观性的强悍和霸道。但它们编织在一起,像深沉的琥珀,有着心灵的温度和颜色,好看又产生了特殊的暗示。这些符号和意象互相依存,互相映照,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新世界。假如把其中的一些词和意象换成别的,此诗就不能有如此的感染力。这就是诗歌的奇妙,也是语言的魔力和深不可测。 

所以,施勒格尔曾说:“诗是共和国的语言。语言本身就是法律和目的。”这是说语言是诗歌的生产力。诗人们为了让语言震惊,主张语言要有魔化作用,通过诗的语言陌生化,创造一个与平常截然不同的意义的世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诗人有意把语言曲扭、有意触犯语言现存的律法,以血气方刚和生猛的生命力对语言拆解又重塑,这就是创新,就是技术。我原来说过诗歌的每一次进步,都是技术的进步,都是写作方法和技巧的创新和推进。写作者之间较量的不是内容,而是手艺,就是面对同一题材,看谁更有绝活。而施浩的绝活首先就是语言的创新,就是词语的搭配和嫁接上的出奇制胜。如施浩这几句:“我建设一首伟大的诗歌/把语言撕开/甩碎/重新组合肉体/像我割开一个球体的血/生长大地上的屋宇和群峰/海洋或兰岛”。

这又是强悍和霸气,气度和气势:不论你愿意不愿意,一切按我的意愿重新排列。而且语言可以撕开甩碎,地球也可以豁开,让它流出金子的血。这是一种气魄,把想象推出想象的边界。不仅是挑战难度,更是对语言挑衅。原来秩序的天地被拆散,新的世界被组装并耸起,这就是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这就是创新,更是创造。

诗歌因此而变得陌生,像重新出炉的铁。而“沉香凝聚时/我轻轻吟唱/水  覆盖着水/泥土  吞噬着果实/无数秋天的情敌/用少女纯净的手绢/捂住所有病人的伤口”。整首诗是一个花坛,看似不同的意象堆积在一起,其实是视觉听觉以及心里的感觉互换互置,以达到以实写虚、以跃动衬托静谧,以幻象映照心灵的效果,而且纯粹干净,美轮美奂。这也说明,他是一个修辞的高手,擅于把语言打磨得精致,并让它绽放出光辉,看似比喻又超出了比喻的范畴。而到了:“一月的雪/一月的雨/一月的麦子在火焰的浪锋上/奔跑//我的父亲/从那间破茅屋里醒来/身上披着大地的衣物”。

碎片聚集成整洁的镜面,像很多水洼汇成了溪水,霸悍的焊接没了痕迹,成自然而然的流水。诗因而有了情节,有音也有像,而且还有通感。重新嫁接和变异的结果,陈旧的词语被激活,生发出早春的气息,不但清婉洗练,更让诗有了现代性和先锋色彩。

从这些诗中,我们能感受到施浩内心的真挚。虽然他有着充足的爆发力,在词语的改造上也霸道不讲理,但他的内心是温柔的,更是悯爱的,这让他的诗成了辛酸的温暖,流着眼泪的微笑。所以他写诗不是反抗,不是照耀,也不是疗伤,而是为心灵寻找着落,为漂泊的灵魂找到安栖的家。

这也说明施浩是一个有着好心肠的诗人。好心肠是成为大诗人的重要素质,甚至是唯一的素质。我见过很多才高八斗的诗人,但他们终没有成大器,就是缺少一副好心肠。好心肠就是侠骨柔肠,它让你对万物肝胆相照,对弱者拔刀相助。只有这种好心肠才能对诗歌拓宽和提升。这让我想起《菜根谭》中的几句:“君子与其练达,不若朴鲁;与其曲谨,不若疏狂”。就是说,精明圆滑,不如朴实笃厚;谨小慎微精雕细刻,不如坦荡大度。前者是自然,后者是自由;前者是天性,后者可修为。施浩通晓人情,但不狡猾;细心但不过度琢磨,而且融朴鲁与疏狂为一体,这让他既能豪爽为人,也能谨慎为诗。作品也就自然能大气又温软,沧桑又善美,圆融又坦荡。比如他写被朋友欺骗和出卖的感觉和态度:“人生本来没有逻辑/为什么要活得那么明白/像我一样,被人骗钱了就当做了善事/被人遗弃,就当自己重生”。

这不仅是一般的大气,而是彻底的放下,是对这个世界完全的接纳和理解。一个与世界不再较劲的人,不仅是宽容,而是一切都伤不到我,这是有氧的诗与思。读这些文字,能吐出胸中的浊气,而且长长地呼,慢慢地吸,让内心变得一片清爽而皎洁。这就是人品,就是人格。陈师曾说一个优秀的艺术家应该具备这样的条件,即:人品、才情、学问、思想,显然他把人品排在了第一位。苏东坡在他的时代曾建议皇帝提拔官员让他写诗,因为诗歌是主观的艺术,最能泄露人内心的隐秘和人品。施浩的诗歌也一样暴露了他的人格,那就是真诚坦荡,还有勇气和大谅解。这些品质映照在他的诗里,就是前面提到的:真实自由,朴素简单。而且还有敢为天下先的魄力和果断,这让他的写作既现代又朴实,既慈悲又干脆并立即执行。当然,所有这些,其根源就是因为爱。爱点燃激情,激情让诗人把自己变成一团火,让诗人不顾一切去爱人类爱万物爱艺术。而爱和激情又让诗人产生不可遏止的创造力,让诗人在那些冷漠的事与物上敲出诗意来,让诗人在那些平凡而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发现美的蛛丝马迹。这样的诗,读起来就亲切,有人味。这样的诗就是说人话,更是性情之记录。这就对应上了袁枚所言的“诗者,人之性情也,性情之外无诗”。诗有性情,诗歌才如雨后的青韭,蓬蓬勃勃;用性情写诗,才可见诗的活和情的真。而情感一旦真了,动了,说话写诗就不再云山雾罩,花拳绣腿,表达就更自然直接,像泉水汩汩冒出,且炽热感人。施浩就是一个性情之人,他的诗被他的性情濡染着,文字间流淌着真诚质朴,还有热爱不忘本。这就是现在常说的初心,本心和真心,更是让人热血沸腾,又颔首敬慕的赤子之心。

施浩就是诗歌的赤子,这本诗集就是施浩献给他爱的人和世界的赤子之心。

                                2019.8.21——8.26于东北之行途中




李犁,著名诗人、评论家,上世纪八十年开始写作诗歌和评论。出版诗集《大风》《黑罂粟》《一座村庄的二十四首歌》,文学评论集《烹诗》《拒绝永恒》,诗人研究集《天堂无门  世界自杀诗人的心理分析》;有若干诗歌与评论作品获全国和省政府奖。任中国诗歌万里行组委会副秘书长、辽宁新诗学会副会长、《深圳诗刊》执行主编。


责任编辑:祝雪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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