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实生活中抒写平静的诗行
——序林溪诗集《隐秘的河流》
野松
印象中接触林溪的诗歌似有三、四年了,也曾与他于上海相聚过,觉得他很年轻,充满朝气,颇有才华,诗歌写作十分勤奋,产量甚高。出生于1981年的林溪,至今满打满算,也不过才28岁,但诗龄却已有10多年了,而且在许多诗歌刊物发表了大量诗作,引起不少诗人和读者的关注。也许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总结吧,林溪整理了近十年的诗歌作品,精选短诗一百余首,准备结集出版,并以电子文件方式发给我,邀我作序,这就让我有机会比较全面地阅读他的诗歌。
应该说,任何人生存于现实社会中,都应有一种精神寄托,尤其是诗人,更注重寻找或自我营造精神家园,要以自己的诗歌来作灵魂向上攀爬的阶梯,让灵魂在各种物欲和喧嚣中得以诗意地栖宿。作为一名从乡村中走来,受过高等教育,而今又生活和工作于上海这座大都市的年轻人,当他的目光从各种比较现代化的物事中扫过,重新落回内心,便觉得有一种身处现代文明之中的孤独和忧伤,有一种情怀需要静静地诗意地述说。当我在工作之余不受搔扰的数个夜晚,将这部《隐秘的河流》诗集里的全部诗作逐一认真阅读了之后,就被年轻诗人笔下的平静、宁和、淡远的诗意诗境深深地感动和感染了,以致虽夜深而仍不忍释卷。在感动和感染之余,更为林溪高兴,因为能将炽热的情感冷却之后再平静地以简约纯净而又形象的诗的语言,一行行地叙说,已经达到诗歌创作的一个很高的境界,而他现在仍那么年轻,多么难得呵!英国诗人华兹华斯说过:“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而我国明末清初的诗学大家王夫之则强调,诗贵平和忌浮躁,贵从容忌迫促,贵含蓄忌直露,贵自然忌做作。而能做到从容、含蓄和自然,关键在于能有平和的心态,平静的境界。在王夫之看来,真才子、真诗人必不入炫烂,好诗“平缓中自有生气”。也就是说,无论你在现实生活中遇到怎样的喜怒哀乐,如都能以平和、俭约的艺术形式去表现,不仅不伤风雅,符合中国传统的“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审美意趣,而且能使人在“声情缭绕”的境界中获得审美享受,并深切地体会到诗人的或悲壮或豪迈之情。故我认为,诗人以“隐秘的河流”名诗集,确有其深远的用意。所谓“隐秘”,即不直露,不急躁,让诗意的“河”始终在“流”动,在生变,而充满灵气。
这是林溪的第一部诗集。在这部诗集中,诗人所抒的均是于现实生活中所获得的感悟,十分真诚。我认为,只有真诚的情感才能使诗人获具创作冲动的灵感,才会让诗人在创作时妙手偶得、浑然天成。真正的好诗乃以真诚为灵魂,而具有灵魂的好诗必有一种神理或曰神韵存在。如《戏子》:“夜色渐渐降临/你轻移舞步的戏台/掌声掩盖了/你咿咿呀呀的唱词/而我不是/远道而来的观众/不是高过灯光的喝彩//我身体里的毒/藏在你长长的水袖里/你要带着他们/渡过这个夜晚,渡过/横在我面前的河流/去你自己的彼岸//我离开群众席/离开渐渐燃烧的空气/去冰冷的河水岸边/坐在孤独的石头上/等你渡过河水的脚步声/并唱着忧郁的歌疗伤”。诗虽短少,只有三节十九行,但却蕴含了许多深意,让每一个读者读了都会结合自己的人生际遇去产生无限的联想,去自觉地融入诗的意境中去。是的,在人生的舞台上,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名“戏子”?在此诗中,“客”“我”不断转换,“我”是“戏子”,“戏子”是“我”。“我”在已走过来的道路的旁边,已渡过来的河水的岸过,冷静地回顾甚至回省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去体味其中的得失成败。为此,“我”无须成为自己的观众去喝彩。但是,尽管“我”已饱受世间尘俗的侵染,但仍希望心中的另一个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的“我”——即“戏子”,能带着“我身体里的毒”,渡过横陈于“我”面前的河流——充满尘俗的现实社会的象征,到达自己所追求的理想彼岸,而在渡的过程中,让灵魂得到洗礼,重新干净纯洁。凡有着执著追求的人,在现实的风风雨雨中,难免不受到各种各样的伤害,但只要有不言败的勇气,必能自我疗好心灵深处的伤痛。如此外观世相,内审灵魂,发而抒之,极具理想主义和现代意识、先锋诗歌元素的好诗,的确值得我们好好品味。
是的,林溪年轻。年轻的心灵最充满梦想,年轻的心灵因阅世尚浅,在理想与现实进行一番碰撞,受到一些挫折和束缚之后,又最易处于矛盾之中,而这时又最渴求自由,这样,消极的意绪便自然流泄而出了:“我梦见/我是我自己的抽屉/我把自己反锁/外面的世界/被那把锁的笑声/淹没在黑暗中//我梦中/我逃离了抽屉/我逃离了我自己”(《我梦见》)。这青春少年之作也许稍嫌稚嫩,但并无为作新词强说愁的味道。当他大学毕业后,挤身于繁华都市,为庸常的生活奔劳,中国传统文化人的清高情怀便开始浓炽起来,心灵因无法常居于梦想般的精神家园,便会感到忧伤、无奈,感到疼痛侵入到筋骨,竟是那样虚无:“我偏居上海/饱食终日、形同虚设,悲伤无处不在/而疼痛常常侵入血肉,隐于筋骨/身体变成木箱,盛满繁华似锦的虚无”。可是,诗人并不因现实的不理想而颓废,浪漫的英雄主义催使他昂扬起来:“在大雨如注之后,我决意忍住哭泣/忍住满目的沧桑、满目的阴云和铁锈/满目的悲从中来/快速将这无处不在的忧伤和疼痛/打包,并在天黑之前深埋”(《你有多少忧伤》)。而在《那又怎么样》一诗中,既有在迷惘、困惑中对生存状态的扣问,又表现了少年书生意气的坚定。这一类诗作,必能引起与诗人同一年龄段或更广泛的读者的心灵共鸣。
作为漂泊意识甚浓的诗人,林溪常常自觉或不自觉地回望自己的故乡,写下了许多怀思故乡的诗篇。但林溪诗中的故乡,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故乡,而是形而上的精神依归,甚至审美对象了。诗人的心灵故乡,纯净无尘,朴实无华,但又色彩斑斓,充满笑声,亲情洋溢。石头、河流、稻田、庄稼、火焰、村庄、果实、秋月、父亲、母亲、弟弟、妹妹等一系列闪光意象,已成为他思恋精神家园诗作的重要构成元素。这些意象的光芒既有效地滤去诗人心灵中的尘埃和污浊,又有效地让我们每一个偏居现代文明之外的孤独心灵得以安慰、净化和提升。特别是这首堪称林溪代表作的《隐秘的河流》,那平静的叙说,那时空和物象的交错置换,那隐喻和象征的灵妙运用,以及那流畅平缓的语言……诗意确如隐秘于大山深处的洁净泉水,顺着你的喉咙慢慢地进入你的心肺脾胃,让你在品尝享受中自自然然地被纯化,被牵往那至善至美,在陶醉之后便有了难以言达的顿悟:
没有那么遥远
从第一场大雪开始
我更深地进入这个冬天
河流上的北风,刀子一样
从下午的上游砍过来
一直以来我都潜伏于水底
从南方到北方
又从遥远的北方回来
隐秘的河流,我从未看见
却真实地感受到
它常在我的体内,一次
又一次横穿我的头颅和心脏
我何时才能走上岸来
去抚摸我的石头
去看一看我久违的稻田
然后置身于它的上方
并能俯视整条河流的存在
父亲翻阅史书后告诉我
这尚需一场暴雨
在久旱之后的傍晚
我的祖辈们依然守在村庄
——河水从天而降
整首诗语势十分宁静、舒缓、平和。王夫之于《唐诗评选》卷四中云:“只平叙去,可以广通诸情,故曰‘诗无达志’”。他还于《古诗评选》卷四中如是说:“词益平,意益远,但此括尽六合千秋”。由此看来,“平”是让诗歌获得广大艺术空间的手段,而“远”才是诗人创作所追求的宗旨。年轻的诗人林溪,已有了令人称善的大家风范。无论是来自生活的伤感,还是来自爱情的幸福,林溪都能将之化为精短的诗歌,并始终坚持在温婉缓慢的格调中抒情。而这类诗歌流畅的语言节奏风格,则明显地受到了俄罗斯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普希金的影响。
林溪对中国传统的二十四节气的诗意演绎,也是十分独特的。他在诗写这些节气的时候,有意避开一般诗人表现的常臼,另辟奚径,而且想象大胆,意境开阔,情感饱满。他喜欢根据不同节令的特点,将自己心中的爱和人生体验,用天真、纯朴、活泼、灵动的语言去表现,意趣盎然,其中有不少诗句让我称绝,如:“亲爱的,风渐渐地凉了/我们不冷/我们把秋天分成两半/一半做成窗帘上清脆的铃声/一半铺成幸福的路”(《秋分》;“我们已经习惯,在阳台上/用阳光抚摸孩子轻轻的胎动/也很容易提到/远处的河流、村庄、绿色的麦田”(《雨水》);“吹一吹风/是件多么快乐的事/只要一闻到谷粒暗香/就知道丰收近了//很快鱼儿也会游上岸来/在阳光里结婚/并生下它们的孩子” ……同样,他的组诗《词牌新释》也写得十分鲜活,没有给人旧瓶装旧酒的感觉,而完全是新瓶装新酒,且酒香弥漫。
黑格尔说过:“艺术的真正职责就在于帮助人认识到心灵的最高旨趣。”当我们的年轻诗人林溪自觉地肩起在物欲尘世里重建精神殿堂的使命之后,他便会执著地去寻求深藏于人类灵魂深处的人性光辉,并将之转化为诗性的光芒,再回射苦难的大地,温暖那些衣衫单薄、极需要人文关怀的弱者。虽然在林溪的大多数诗歌里,表现的意欲和沉思多为“个我”的,而少为“众我”的,但我已欣喜地看到,他年轻的心灵触角已悄然伸向苦难众生的命运。这可以在他的《五月已逝》、《五月,我的语言苍白无力》等诗作中得到验证。这是林溪诗歌写作视角的一大转折点。我认为,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诗人,必须具有一种审视现实、忧患众生的情怀和素质。而林溪已经开始具有这种情怀和素质了。
这是一部佳作甚多的诗集。在写作此文之前,我每读林溪的诗一次,都有一次新的惊喜,新的发现。尽管诗集里的诗作质量上有所参差,但每一首诗都诗性很足,诗味很浓,诗意很深,不会让人觉得它不似诗,不是诗。这让我想起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捷克斯洛伐克诗人塞弗特的一个著名的诗学观念——诗首先应该是诗。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诗既不应该是思想性的,也不应该是艺术性的,它首先应该是诗。就是说诗应该具有某种直觉的成分,能触及人类情感最深奥的部位和他们生活中最微妙之处。太讲艺术性,会导致矫揉造作,而另一方面,太讲思想性,又会失于浮浅,与诗无缘。各种各样的思想毕竟太实际,太实用了。它们源于这个世界,又运用于种种利益和冲突。然而,诗又不能完全没有思想性。它在诗中被运用于另一方面了。”我觉得,塞弗特的这些诗学理念完全适用于林溪的诗歌,或者说林溪的诗歌具有塞弗特所指出的诗首先是诗的标准。塞弗特还如是说:“人们在语言中寻找的就是最基本的自由——能够道出自己最隐秘的思想的自由。”这最隐秘的思想的自由,即是真诗呵,即是如林溪在现实生活中所抒写的平静诗行。
林溪在拥有一颗纯净诗心的同时,更拥有诗歌写作难得的天份。至目前,虽说林溪仍处于青春期写作,尚未完全形成个人的独特诗写风格,但这未必不是好事,因为他仍有很大的可塑性,仍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仍有很长的路可走。其实,我已经看到了林溪年轻诗心的焦灼,感受到他因未能淋漓尽致地表现在尘世中奔突的灵魂而有些苦恼。我相信,当他的人生经历更多的磨砺,思想经过更多的沉潜之后,必将迎来他诗歌写作灵感的大爆发,诗歌写作艺术的新突破。虽然他现在的诗歌还有点像他的笔名那样,是林中的小溪,但我相信,只要执著地向诗歌创作的更高境界追求,并坚持真性情写作,这涓涓细流终能奔成大江大河!让我们翘目以待吧!
是为序。
2009.2.13.
(注:林溪诗集《隐秘的河流》于2009年由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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