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诗人苍鹭
野松

       

      苍鹭是一名隐匿于自然，更隐匿于人间的真诗人。当我将他三十多年来所创作的全部诗作都读完之后，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我一直认为，真诗人，首先在精神气质上表现得与众不同，有一颗极其敏感的诗歌心灵，其思维与思想具有独特个性，在日常生活中，喜欢特立独行，且多愁善感，对世事世相世物的观察和洞察十分敏感，而且情感的表露有别于众常。我所熟悉的苍鹭，外在的阳刚粗犷，掩盖不了他内在的忧郁细腻。善于洞察、分析和思考的个性，常常体现于他的言行与诗文之中。其内心的压抑，常在诗中或醉酒之后得以发泄，尤其是醉酒之后的疏狂与放浪形骸，更显诗人的本真与本性。然而，外在的粗犷却无碍于诗歌唯美的抒情，这说明了苍鹭的内心长久以来饱受诗学的浸淫和诗意的润泽。
      苍鹭至今仍未真正离开过他心中的北平原。北平原永远是他成长的心灵故乡，这心灵故乡一直孕育着他的诗歌萌芽，让他以最纯净的语言去抒写他的大爱情怀：“冬夜，北方的雪梦一样白/大地在窗外扑腾着天空的颜色/被感动的是泥盆里/毕剥燃烧的柴火，是夜/是奶奶的话/明早大雪又要封门了” （《冬夜，北方的雪梦一样白》）；也让他在对北平原万物的赞美之余，抒发他对生命与死亡的思索，对信念与灵魂的追问：“漫长的信念与绝望总是故乡那片迷人的河滩/疯狂的玫瑰与火焰/雨季滚向远雷，一切都在瞬间香消玉损/沉沦之后，要么放弃孤独；要么占有孤独/死亡才是灵魂的归宿”（《走过篝火与雪》）。从这些写作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诗就可以看出，是北平原造就了苍鹭这一大自然之子，让他象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智利著名诗人聂鲁达那样，常将来自大自然的灵感与诗思，化为他超现实的诗性文字。也正是北平原这一大自然的忠实代表，成为苍鹭现实世界中的知音，时时抚慰苍鹭忧伤的心灵，让他在人生的孤旅中不再寂寞：“我开始沿着江河走遍北方/叩醒千年沉睡的大地/在岩石上扬起一把红土/鼓动太阳和枫叶/在岁月的峰峦上涂抹梦的五角/哦，秋天/我从此不再寂寞”（《 秋天》）我们从他苍鹭《北平原》系列诗作的坦诚、真诚而且浪漫的抒情挽歌中，可以感触到一颗奉大自然为上帝的赤子之心，始终炽热如火，忧伤似水。从苍鹭对北平原30多年不绝的吟唱，我们似乎还可以看出，诗人的身心早已与这片土地连结融和成一体了，他也只有通过对北平原的爱恋，才能救赎他时常迷惘的心灵，也只有通过对北平原的抒唱，才能找到可让他诗意地栖居的“果园”——他一生的理想国。
      而最让我关注的，是苍鹭的一组近作《关于夏天和大雪的诗》，这组诗共有二十三首。这组诗最体现苍鹭浪漫粗犷而又细腻柔情的写作风格。这些诗从初夏写到秋天，却有“雪”这一意象的反复出现。整个语言、基调、意象、情绪，都在一种悲伤的隐喻之中。有些诗句和意象在不同的诗作中反复使用，我想，这是苍鹭的一种有意之为，也是诗人内心矛盾反复出现的诗性表现。在这些诗中，我们总能读出诗人内心的风暴，读出他的内心总在期望一场风暴、一场雨雪的到来，即使是在酷热的夏天，依然渴望能在梦中返回一场大雪。矛盾的二元对立（如乌鸦的黑与大雪的白所形成的强烈对比，等等），已成为诗人内心的真实情境，而这种真实情境，总能催生其创作的意欲和激情。然而，表现于诗，却是一种冷静与平静的诉说，即使是对爱的渴望，对异性精神层面的渴望，在诗中亦是不疾不急的吟唱。完全可以说，苍鹭的诗，都是为生命而写，都是听命于情感与心灵的律令。
       在现实中，诗人往往会向命运低头。然而，诗人崇尚自由的内心却是不甘的。因此，诗人在现实的无奈之中，唯有以诗歌来抒写对命运的抵抗，以诗歌来体现自己的风骨。诗人只有葆有崇尚自由的心灵，才能不断地通过他的诗歌，发出对生命的扣问，对命运的质疑，对现实的抵抗：“夏天一条河流的轮廓/在被灌木的夜色合围之前/天边的晚霞在做最后的抵抗”（《夏天一条河流的轮廓》）。在诗中，“天边的晚霞”这一充满悲壮色彩的意象，已成为诗人自己或具有良知与力量的担当者的象征。尽管诗人心境迷茫（“早已看不清天空的图像”），但依然顽强地以自己的意志作“最后的抵抗”。诗人借“天边的晚霞在做最后的抵抗”，来表现诗人自己或人类自身对生存环境与命运的抵抗。在“一切正被空旷的黑所吞噬”的时刻，“一个人的河岸是孤独的/他在等待天空的月光/照亮一条回家的道路/和乌鸦驮回冬天的一场大雪” （《夏天一条河流的轮廓》），诗人内心对光明的渴望，已到了难以言说的地步。可以说，这类充满象征意义的诗作，无不是诗人忍辱前行、不愿向世俗低头的诗性表现。而这，于我看来，才是真正触及灵魂的痛苦写作。
       诗人往往是矛盾的复合体，也正因如此，才让诗人在矛盾的不断冲突的痛苦折磨中，时而感性，时而理性，时而刚硬，时而柔软，并在这一痛苦过程中能让生命意识、生存经验得以诗意地表现出来。“在冬天的大雪到来之前/你变成了一根月亮的肋骨”，“从黄昏小溪的车前草开始/月亮变成了你的一根肋骨”（《月亮或你的一根肋骨》）在这样的抒情意境中，一个在美善面前感性柔情的苍鹭，一个在世俗中保持精神气节的苍鹭，就这样呈现在读者的面前。这样的诗人，谁说不是一名真诗人？因此，我们在读到苍鹭这样的诗句“此刻，星星的眼睛含着泪水”时，就完全可以感受到一名山东汉子外在与内在的形象了。
       以常见之物象化为意象，是苍鹭诗写的一大技巧。白腰杓鹬，是诗人在沂河边常见的一种鸟。“风暴”、“黑暗”、“雪”、“河流”、“菖蒲”、“芦苇”等，是苍鹭诗中常见的意象。这些意象其实也是诗人心灵镜像的诗意呈现。正如诗歌评论家罗振亚教授所指出的：“一个诗人选择什么意象往往凝聚着他的精神个性和心理旨趣。”（见罗振亚诗歌评论集《与诗相约》，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年，193页）而且，诗中生动、传神的意象，是苍鹭专属的，而这来自于诗人擅于想象的天赋。没有丰富想象力是成不了优秀诗人的。从苍鹭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常以非逻辑的感性直觉为诗，而这种强烈的感性直觉，亦是其营造诗歌意境的一种功力。
       在苍鹭的诗中，还常常表现到其内心的静与动。静，只是一种外在的表征，而动，才是其内在的真实。这动，是诗人灵魂的躁动和渴望的诗性流露，正如他以一种反常的气候来表现他内心的一种渴求：“也许只有经历夏天的一场大雪/群山才会呈现苍翠的黎明/和被太阳涂抹的黄金诗意//或者再次梦回某个朝代/栖进十六岁少年的天空/在月光里睡去永远不再醒来——”（《那个夏天夜晚的月光》）。往往，诗人的内心独白，其实也是一种痴人说梦，而这种痴人说梦又是诗者兼哲人的一种沉思，形象化后的沉思让其诗获具了思想的深度。
       三十几年来，远离诗坛，接近诗歌，是诗人苍鹭始终秉持独立的写作姿态，诗的艺术质地从来没有受到世俗和诗坛各种喧嚣的影响与损伤。这与他一直以来喜欢阅读和深受中外经典诗歌影响有关，特别是深受美国诗人艾略特、智利诗人聂鲁达和希腊诗人埃利蒂斯的诗歌影响有关。苍鹭的诗歌还十分纯粹，此乃因其诗心的纯粹、语言的纯粹、意境的纯粹所致。他最近写作的组诗《黑夜里的蝴蝶》就是最好的明证。尽管近年来，他的心似被某种事情纠缠着，但是，他的意绪外化于诗行，依然是超现实的语言。超现实语言的抒写基调，已成为苍鹭诗歌创作的一种文本特色。   
      我知道，人生经历中的困惑，诗歌创作中的迷茫，似乎在一定程度上遮挡了他要寻找突围的出口。但是，我相信，当岁月之河冲洗了他久郁于心的泥沙之后，他的诗意之舟必能航向更加开阔的江海！

2019．04．21